一個寂清的深夜裡,如意很困難地撐著上眼皮,張開如水瀉下的紗幔床帳,朱櫻斗帳掩流蘇,隔紗看物物有影,耳畔鳳蕭聲動,清晰地捕捉到壺光流轉,紫翠燈火,她轉過臉貼著玉枕,觸到的是她自己的烏。泡書
她九歲時候在這裡躺過,那時候身邊有一位如師如友的人。
「現在……幾更天?」
沒有人來告訴她,這床墊著綺麗華美的織錦,有輕如絨毛加繡金線的香被,床頭放置一隻小香爐,好冷,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她經歷一夜噩夢,寒深扶榻起,醒時滿身薄汗空對燭花紅。渾渾噩噩度過一頓日子,她經常做的是一坐到天亮,何時用膳食何時有丫鬟進來,她很少理會,漸漸是丫鬟們也放棄了對木偶絮絮叨叨費心機搭話,放眼香爐旁,孤零零梅萼插殘枝,這兒越來越冷清空寂了,她畢竟不如柳怡宴。
「你最近在做什麼,可曾想起雪歌?黃泉下面冷寂寥,池水好冷,我滿身濕透,你給我講故事好嗎?講一個,能讓我笑的故事……」
夢裡的小宮女一身濕漉漉,凍得青的皮膚,失去彈性紅潤的雙唇一開一合。
你答應雪歌的,沒有辦到……
你答應很多人的,都沒有辦到。我娘親呢?我永遠留在皇宮裡面了,我娘親她呢?白頭人送黑頭人,她熬得住了嗎?你知道地,她當時就在你面前哭嚎得暈厥過去了,我娘親爬下床榻拉著你的衣角苦苦乞求,你手腳冰涼渾身僵直什麼都答不出來對嗎,殺我的是誰,你甚至都不曉得,池水好冷,那夜大殿煙火好美好亮,我隔著好遠都看到了,你最後有給我送畫卷,有嗎,可惜來不及對不對?
蘇嬤嬤,還有薇玲姑姑還留在那個金碧輝煌的宮闈之內,你兩年都不聞不問。
你的偽善都到哪兒去了……
喉間出一串含糊地囈語。無意識為自己爭辯。一滴濕濕地液體從眼角滑落。她手背輕輕貼到額頭。她地手太冰。她地額頭太燙。一觸就令人不禁低聲一呼。兩鬢青絲帶起一陣香風。蒼白如紙地臉上。雙眸沁出霧氣。漸蕩漾瀲灩。默然抒寫心頭地悲鬱。人說獨在異鄉為異客。獨獨懷念家中人。金銀成堆珠寶為山。都比不過親友熟悉一句問候。近日每晨臨高閣。看一片亂山平野。她竟覺得陌生。
「原來是天亮了。」
那些服侍樓主。現在換來要服侍於她地丫鬟不見蹤影。估計是耐心耗盡。不樂意待見她這個冒牌主子。終是將她棄之旮旯一角。
「這兒是千疊樓。養我育我多年地家。難道在這兒。我還會覺得難受?」
比起在皇宮地那半年還難受麼?
雙頰浮一抹病態地紅。她猛地皺緊眉頭。雙肩一顫。將臉埋在被中久久。深深地呼氣。伸手扯開床帳。撞掉床頭詩書三兩本。拿出屏風後面放置地狐褶子大氅。懶坐案幾前。看茶冷杯中盛寒霜。只得默默拿起銷金小香爐。將之擁在懷裡。
無人打攪,她恍惚想起來,以前她是坐地對面位置,而樓主就像她現在這樣坐著,她們或許博古對弈,也或許煮茶論酒,樓主從未要求聽她彈奏樂器,抑或要求觀她一舞。
「篤篤!」
一聲破空驚回魂,她呆呆地望向房門,似乎聽見有人在喚些什麼,那般親切,那般輕柔。
半個月內,好像ど妹也是這樣焦急地敲過門,到過她門前,是她沒有允許丫鬟們開門,說要拒絕見客。
「……」
往臉上戴面紗,她枯坐一陣,讓心頭湧起的前所未有複雜感覺席捲靈魂,靜靜地閉闔了雙眼,摸過案几上的錦盒,從盒子裡抽出一張暗把幽懷寄的箋。
南江國要完了!
南江朝廷,以及背後那個李氏皇室,樂正氏一族都要跟著覆滅埋葬,你只需睜大雙眼好好看到最後!
末日之後甚至連京都教坊千疊樓都將不復存在,你無須再日復一日鬥下去,你……自由了!
她反覆千萬遍看過的紅箋,能數得出上賣弄每句裡每一個字,如同烙進心裡,一抹清輝透過窗欞,她看癡了,神情似悲。
她還是沒有從這上面,看到希望看到的那三字。
跟我走。
…………
…………
「如意來遲,請幾位師傅和嬤嬤見諒。」
隨著一聲虛弱的聲音,珠簾繡幕一掀開,入眼是一個病態美人,斂著眉目一步步慢慢舉步進來,芳姿憔悴。
那兩汪清水似明澈的眸子幽幽淡淡地看人,卻失去往日的光采,黯淡不少,幾
們和教行嬤嬤當下心往底一沉,目光複雜起來是賢淑地向赭師請罪,說道一直沒能來照顧看望,並問過赭師病況。「別說話了,你也坐下,讓我看看,這半個月你受苦了。」如意沉默一下,依言在榻邊的矮憑上正坐,赭師地一雙玉手也是涼,還帶著濃濃藥味,如意任得赭師師傅打量。「你怎麼病了?是我們的要求過分,讓你為難了嗎?如意,你又鑽牛角尖了?」
「赭師師傅莫在意,是如意不慎感染風寒。」
「感染風寒?」赭師的表情寫明了惑和不信。
魚牽機看了如意一陣子,似有定論,冷冷地說道:「如意,你自找的?」入冬前是由如意提議把關將樓裡人的衣物加厚,並添加很多暖爐,如此機警,又怎麼會某天就感染風寒了呢?要說現在樓裡人人健康,如意還是這年尾時分她們樓裡姑娘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給酷寒邪風入體病倒,並一病看躺半個月不見人的,這說法無稽,但看著如意那不過走過來站一會兒就虛汗迭出的孱弱樣子不似假,於是魚牽機才有此一問。
揚起下巴當著眾人面命令丫鬟快去廚房要人送來一份熱的紅糖薑湯,片刻再喚一個丫鬟去以銀盆打熱水,綣玉棠拔下髻上的玉搔頭,遞予了如意。
「看你蓬頭垢面,姿容盡失了,我們教行嬤嬤可不留情面,你快綰起來,要裝著匆匆過來的模樣,你已經成功了,就到此為止,」嬌媚動人地笑著,看如意聽話接過玉搔頭,綣玉棠態度和藹,口氣溫柔,只有偶爾眼神裡閃出地某些神情,表明她是很不滿甚至是厭嫌於如意此刻的舉止裝扮。
不是沒有看到光明正大擺在顯眼地方的鎏金帖子,如意淡淡的視線在上面停留一下,也猜出幾分這次被叫來的緣由了,懨懨然垂眸綰,她來之前粗淺弄一個小巧斜髻,卻無翠玉金銀裝飾,捋起一邊幾縷絲在玉搔頭尖端,斜墜而出,雲鬢斜簪,現出上面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地碧色蜻蜓,玉簪襯托之下,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她的臉色也上一點。
「馬上就冬去春至,到時蘋花汀草大盛,又有多少公子哥兒和千金小姐迎春踏青,大開流觴筵席,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只要我們還在千疊樓,我們地名字還記載在教坊樂籍之上,我們就要侍宴獻藝,如意丫頭你這樣糟蹋身子,可是考慮失當。」
顯然不想放過如意,綣玉棠大有喋喋不休說下去的趨勢,魚牽機冷哼一下,打斷綣玉棠地話,重複問一次。「如意,這病是這樣一回事。」漠然之至的嗓音,面無表情彷彿微微動怒了。
綣玉棠識趣了,含笑住了口。
如意知魚師傅素來不講情面,看來「玉啼」魚牽機是鐵心要從她口中撬出答案,「……請魚師傅,和另兩位師傅,以及教行嬤嬤原諒。」她一禮,讓赭師流嵐臉上乍現出了訝色,這不是承認了如意她是故意自己找病受麼?
未及反思,赭師眉尖地愁緒愈濃,難道是真給ど妹向教行嬤嬤下毒一事氣壞了,如意自殘……
魚牽機定定看了半晌如意,驀然好似贊同地點頭,眸底還閃過一絲細微難辨的讚賞之色。「你做得是對的,我們的謊言遲早會被拆穿,你能自覺,做得很好。」
細想一下,她們給官員朝廷的說法是她們的樓主大人有病在身,托病塞住朝廷某些人的嘴以及心中對慮,既然如意假扮得柳怡宴,這病也要裝得逼真,就是大病初癒也要像模像樣騙得住人,最好當然就是人是真的病。很理性地分析如意的行為,欣慰於其懂事果斷,將之定位為一心為千疊樓著想,魚牽機與教行嬤嬤都表示滿意,看向如意的目光也柔和了一些。
「你能這樣做,證明你也長大了,能獨當一面。」
唯有綣玉棠反唇譏之。「我們的如意好徒兒,可有本事,這般細心謹慎,可是想出師了?」
出師又是一個令人難堪的禁忌,在座的都曉得這二字份量,成熟甜美的果實都是要從枯萎的花朵中誕生。趁著無話沉默時候,ど妹胭脂明月三人就給丫鬟引領帶進了房間,ど妹雙眼紅紅好似哭過一樣,而胭脂明月看著如意都是同一個反應,先一怔,後若有所思,唯ど妹驚叫。再解釋一番,ど妹呆坐一會,胡亂捂著臉嘟嘴欲哭。「人齊了,都坐下,我們可需談談這一帖子,這可乃一件事關我們樓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