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歷三十年春。
京都。
又是一年好春,潮濕的春風帶著濃郁的花香吹拂在寬闊平坦的紅雀大街上,引得路人個個都面帶幾分醉意。
一年之計在於春,又有多少只雀躍的鳥兒在枝頭上喧鬧,一眼望去生氣勃勃的景象。幾家門前貼了新的聯子,幾家店舖門面又換了新的漆面,穿上剛剛制好的花衣裳,頭戴新鮮滴露的嬌艷花朵,少女和少婦們含羞地走在路上,腳步輕盈若風過雲挪,擺動的裙裾猶若一道美妙的風景。
「吱呀」一聲,厚重的大門被推開,路人紛紛側目,京都千疊樓的迎著這嬉鬧的春風,在這年頭第一次為京都男人們打開了大門。隔著綠瓦白牆,幾枝嫩嫩的枝椏含羞帶怯地從樓中探了出來,向世人展示它們的美麗。只見枝椏之上,數多激烈盛放的桃花如朵朵粉雲,映紅了單調的牆,映入了路人的心中。
還沒能從這幾枝驚艷桃花中掙扎出來,就瞧著從千疊樓的大門裡緩步走出了一位少女。
人面桃花相映紅。輕紗系面的少女腳步猶疑,一步一頓。
她穿著淺銀紅對襟直身長袍,外披米白團花披風,俏俏地一站,正如雪地裡的一枝瑰姿嬌花。雙手捧著一把六相二十四品琵琶,少女就靜靜地站在門外,新月一般美好的雙眉之下,一雙眸子焦急地凝望著紅雀大街的盡頭。
紅雀大街的盡頭有什麼?不過是同樣的風景:悠閒漫步的路人,轆轤而行的馬車,又有什麼不同,值得這個美麗的少女希冀?
春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
少女明顯在等人。
時間如流水般逝去,少女眉間的焦急之色越濃,她閒手一撥,琵琶出一串悅耳的樂聲。
少女嘟噥幾句,不經意一抬頭,就遠遠地瞧到了從大街盡頭邊上緩緩朝這裡使過來的一輛馬車。
馬車緩慢地在大街上行駛,好似一個老人在散步,篤噠篤噠,堅定地順著紅雀大街,直直往千疊樓大門方向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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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歡宴過,宿醉的樓裡美人們聽了一夜春雨而醒來,薄紗披身,紛紛打著呵欠輕手推開雕花窗戶,看到一夜開遍的一樹桃花盛放。
梳妝打扮,折一枝惹人喜愛的嬌花兒飾髻,三三兩兩走出房間的官妓們手上握一把團扇或一條絲帕,聊天嬉笑,賞花撲蝶,好不熱鬧。
而高高的樓上,有兩位絕色美人對坐品茶。
《茶經》曰:茶,人在草木間。草木如詩,美人如織,就是天人合一的自然之道。國中貴族大官盛行品茶,以茶品比喻君子性情。國內各種各樣的茶類品種,萬紫千紅,竟相爭艷,猶如龍鳳撒下的光輝,只有真正懂茶識茶之人才能一一道盡其中風情,身為千疊樓裡最高的官妓貴篁,自然要深諳其道。
外觀整碎、色澤、嫩度、條形、淨度,內透湯色、香氣、滋味、葉底,一壺好茶,在於湯候,在於水質,在於盛茶器皿的好壞。不同的茶品應配不同的煮茶方式,選茶,鑒茶,最後才是泡茶。
綰著一個素淨荷花髻,斜插一支白玉釵,佳人熟練地煮茶倒茶,頃刻,一杯上等的廬山雲霧已成,觀之色澤翠綠,香如幽蘭,芽葉肥嫩顯白亮,端坐捧茶一啜,昧濃醇鮮爽,提神清心。
「今天,樓裡是很久沒有這樣熱鬧了。」
眾鳥歡騰歌樹杪,群芳愉悅啟朱唇,人言花語共香馨。側耳傾聽樓下熙熙攘攘的聲音,捧杯美人淡淡一笑,雲淡風清。
時間過去,很多人和事都變了,不變的只是這京都第一青樓千疊樓,是這年年如期的奼紫嫣紅開遍。
距離童妓們脫離教行嬤嬤的每日訓練,被分到各個官妓手上,已經過去五年。少了每天童妓們訓練的聲響,千疊樓裡這些年來沉寂了許多,日子也好像少了一些東西,樓裡的人一日日地虛度,好似過得總不太歡心。
聽了這一句,對坐的病美人----赭師流嵐輕輕地點了點頭,抬頭看今日顯得分外溫柔的樓主。
歲月似乎特別眷戀這位佳人,除了讓人氣質愈沉穩淡定外,時間沒有能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穿著輕綠春衫,外披水墨竹秋香色長披風,下擺精繡的幾株竹枝清爽宜人,恰好地襯托出著衣之人的心情,那一支溫婉的白玉釵讓人少了幾分孤傲驕狂,添一點怡靜淡雅,今日的樓主才是真真正正無愧為千疊樓裡那一位最傾國傾城貴篁的女子。
在期待著什麼嗎?是這樣地高興……
赭師流嵐想了想,歎一口氣,揉一下疼的額,選擇不去猜想了,側身伸手握杯。啟唇吹一下杯麵的裊裊白煙,嗅著茶香,溫熱的茶汁能滋潤她天生帶寒的脆弱心肺,她滿意地一吮。
「你們把她弄哪兒去了?!」
不料半口香茶剛剛含在嘴中,流嵐就聽到了從樓門口那裡傳過來的聲響,那熟悉的潑辣嬌聲完全掩蓋去樓裡的眾一片嬉鬧笑聲,成為了主旋律,聽著幾乎沒讓她把茶水咳出來。「ど妹……她又……」急急地把茶杯放下,柔手拍幾下胸口位置,流嵐遙望著樓下門外,蹙眉喘氣,到底沒能把那一句話說全,但那份又急又無奈又想認命的樣子是傳達出來了。
側頭,扶額,流嵐覺得這一年春來得太喧鬧。
她可愛的徒弟又跑到大門上鬧什麼了?
大歎。
樓主揚眉,一笑堪比明媚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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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把她弄哪兒去了?!」
五年過去了,女大十八變,ど妹也從一個野蠻的丫頭片子長成了一位美麗動人的少女。終於等到那老牛一樣慢悠悠的馬車使停到了千疊樓裡大門前,早捧著琵琶站在門外的ど妹眼巴巴地步上前去。
五年,多少人浪費得起這五年,ど妹親眼見證著如意在這五年裡付出的艱辛汗水。如意頭兩年跟ど妹一起向赭師流嵐學琴,後來因為赭師流嵐大病了一場,學習就拖了一些時間,到第三年末才讓如意學完出師,轉到了「玉啼」魚牽機的手下學習。而四個月前,魚牽機帶著明月和如意出門,說要到深山修行。
修什麼修啊,又不是老僧!ど妹對此是分外有怨念。
足足在樓裡苦等了四個月時間,聽聞今早三人就會回來了,她馬上跑到大門外等去,連流嵐要求的指法訓練都忘了,就眼巴巴地站著在大門外,也不管自己這樣子有多引人注目。沒在車內見著要等的人,苦等了一早的ど妹臉色一變,馬上翻臉,對著剛剛才下了車的明月出河東獅吼。
明月抬起了眼簾,瞧一眼已經輕步走遠了的魚牽機,就回答了ど妹,表情淡然。
「師傅沒讓她上車。」
「什麼?」雙唇抖了抖,ど妹突然伸出一個指頭死死地指住明月,咬牙切齒,義憤填膺。「你們把她扔在了深山野嶺裡?!」
「嗯。」明月靜靜地推開ど妹的手。
五年了什麼都會變,不變的是ど妹的魯莽直率,明月的清冷脫俗。同樣成長起來的明月如一朵聖潔嬌柔的芙蕖,一身雪白的素服只襯托得她膚若凝脂,冰肌瑩徹,鴨蛋秀臉顏如新荔,她眼波微動,突然霽顏一笑。
「你放心,她估計很快就能回來的。」
……………
春意盎然的日子在繼續,這個時候,在京都的郊外,某一個地方,一個書生打扮,眸若星子的人望著自己一雙空空的手,聳聳雙肩,邁步朝最近有人的地方走去。
由嬉鬧輕盈的春風吹送,這個輕鬆愜意的背影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