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的第三天,京都紅雀大街上。
嗅著隔夜的雪那潮濕冰冷的味道,京都開始它一天的熱鬧。
奴僕們第一個出現在寬敞的紅雀街道上。
因為有身份的人家裡早餐是不用自家廚子的,所以奴僕要為主子去酒樓挑選合適的早點。他們除了去提食盒,有些還會得到一種難辦的苦差事。
這種奴僕通常是低著頭,一臉苦惱。若有人問去哪兒啊,奴僕就翻白眼,開口大聲嚷嚷----會是哪兒?去樓子裡!老爺家裡的醋罈子要翻了!
這種去把夜宿妓院的老爺主子「請」回家的活兒,是每個奴僕都不願意做的苦差事。這事做得好和做得不好,都會得罪主子----要不得罪老爺,要不就得罪主母。
那些在奴僕的接送下,不甘不願地走出溫柔鄉的老爺們通常滿臉醉意,有時還在胡言亂語。
「不用送,不用,咯。我的心肝兒,別笑,我不走了……」
京都裡多少個男人,就是這樣開始香艷的一天。
而京都裡的青樓,也是這樣開始它一天的經營。
京都青樓百千,但其中有一樓,只要是京都男人都會認識,就是京都教坊的千疊樓。
千疊樓,原名纖蝶樓,是京都教坊傳奇名妓符纖蝶的住樓。符纖蝶是京都人,本姓李,父母雙亡,被京都教坊一歌妓收養,改姓符,人稱纖蝶。經教坊調教長大後的符纖蝶不但豐盈窈窕,艷若桃李,且歌舞雙絕,在諸官妓中獨領風騷。死後的符纖蝶留下了這纖蝶樓,為京都教坊又一重要的建築。
細數一下,每年被這樓中千嬌百媚的官妓迷得昏頭轉向不捨離開的男人,又何只百千呢?京都裡至少半數的男人們會愛上這千疊樓,而剩下的一半,是懵懂的小屁孩和半隻腳進棺材的老頭。
千疊樓樓門打開,一輛輛停在樓前的精美轎子排成一道絕美的風景線。
有一輛披著彩紗的小巧馬車,悄悄地從後門進入了千疊樓。
「樓主,你又一個人回樓了。」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婦上前,臉一冷,生硬地說道。
「你是否任性甩下了尊貴的客人?」沒提問的語氣,老婦在陳述事實。
老婦身份不尋常,她是樓裡的教行嬤嬤,協助樓主管理樓裡大小雜事。在千疊樓裡,能用這種責問語氣對樓主說話的,怕就只有她一個。
「陳尚書隔天就會來樓裡鬧騰了,這樣不太好。」
嘴上不鹹不淡地說著不好,一邊指揮著樓裡的丫鬟們替樓主換下外衣,再輕手脫去那雙金絲盤底繡花鞋,露出樓主瑩白如玉的腳踝。千疊樓內的地面全部鋪著一層桃木地板,在樓內行走的,只需著白襪,赤腳也可。
「嬤嬤辛苦了。」
臉系輕紗的樓主著墨梅暗飾的銀白色上衣,下是白底冷藍鑲滾的曳地長裙,她的髻繁複,裝飾卻甚少,只有單只鎏金龍紋銀簪斜斜地插在頭上,沒有一般妓女的妖嬈風情,她是纖纖縷、絡絡絲,只一份清雅動人的風姿,好似一個謫仙一般的人物。
「樓主,你又亂收丫頭。」
看著兩個髒兮兮,瘦猴子一樣的小女孩也下了車,嬤嬤厭惡之意表於色。
是的,丫頭是兩個,其中一個就是如意。如意上了車後才現,車內早有了一個比她更瘦小更髒的小女孩。那個女孩一直一言不,時不時用微帶恨意的眼神看著如意。
金扇輕出袖,樓主掩著嘴。
「兩隻猴子而已,嬤嬤你拿主意,隨便安置。」
樓主輕輕說道,不復一毫系念,上了樓。
教行嬤嬤木著臉。老婦她已經親眼看到過三位千疊樓樓主的升起與隕落,在所見所聞中,只有這一代的樓主是她從未看透的。
嬤嬤粗魯地掐痛兩個女孩的臉頰,掰開她們的嘴確認舌苔的健康。
「你們兩個,先留下來做雜活。」
嬤嬤厭煩地磨著手指,像剛剛碰了很骯髒不堪的東西。
「還有,我忘說了。」剛轉身的嬤嬤像想起了什麼,「丫頭,你們是樓裡真金白銀買回來的人,別存什麼逃跑的念頭。我要看到你們哪個往樓門那方向走,我可以馬上打斷她的腿。」
給嬤嬤安排為幹粗活的低等丫頭,這兩個七八歲的女孩開始在京都最富盛名的青樓千疊樓的生活。
洗乾淨身子,好好收拾一下的兩個女孩看起來除了還是瘦了一點,也算能見人。如意小臉上有一雙溢滿靈氣的眼眸,就讓人看著是越看越喜愛。
白天,她們要早早起來,到灶房燒水,給各房間送暖暖的洗臉水和清理房間,之後擦地,洗衣服,打掃茅廁,還要應付樓裡妓女的各種刁難要求,直到半夜也不能下睡。她們是樓裡最卑微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命令她們做事,做任何事。
一起進樓的女孩叫ど妹,如意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我沒父母!我是求樓主收我的!」
ど妹進樓前一直是城裡人人厭棄的小乞丐。
「你等著,我一定比你出色!」
表面上,ど妹的見識比農戶出身的如意好多了,她曾在城裡各種地方混,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是看得很坦然的樣子。
ど妹明顯不喜歡如意,於是即使是在一起幹活,如意還是整天找不出一個人說說話。不過,好像也沒人認為低等丫頭需要說話----所有人只要求兩人聽話。
「丫頭,挑水去!」
「丫頭,給我過來洗衣服。」
「丫頭,茅廁打掃乾淨了沒有?!」
無止境地幹活,總被使喚來使喚去。
如意現,千疊樓裡全是女人,各式各樣風華絕代的女人,她們就是官妓。
第一次見樓主的時候樓主就說過,她帶如意走,是要如意成為一位官妓。
按如意那一丁點記憶中的專業知識,官妓,應該是指入地方官府樂籍的妓女。這些官妓其主要職責是供地方長官娛樂,在官府舉辦的各種賓客宴會上表演歌舞音樂等,並隨時侍筵,隨傳隨到。
但千疊樓裡的官妓好像是不一樣的。
她們不只是要服侍官吏,那些富商,名門貴族,只要是給的起錢的都能踏進這樓裡來。樓裡不分藝妓還是色妓,到底是要賣身還是賣藝,由樓裡女人們自己決定,除了不能自由地出入樓,千疊樓裡的官妓真是活得很好。
幾日所見,真的大開眼界。樓裡的女人有的嫵媚多情,有的俏麗可人,有的明艷端莊,所有男人喜歡的類型都能在樓裡找到。而琴棋書畫,歌舞禮樂,她們總是精通的,在這些藝術鄰域裡,她們個個都是令人仰慕的大師。
千疊樓的女子是男人們夢寐以求的絕色佳人,那些沒資格進樓的男人們就每天地在樓外徘徊,不肯離去。
「我們是官妓,比起民間的女子,我們多的是才藝,而比起皇帝和大官家的女子,我們又多了的是自由。愛慕我們的男人們會為我們做很多事,並只要我們希望,他們就會給予我們任何東西。做為女子,還有比這更幸運的事嗎?」
有一次,樓裡的一位官妓突然笑著說道,讓正在打掃房間的如意與ど妹聽得一愣一愣。
「當一個千疊樓的官妓,也許會有大王,將軍,仕子愛慕你,會有很不一般的愛情,可以墮落,也可以輝煌,喜歡可以循入空門,也可任性地入空門後再重出……這是世界就是你的,你愛怎麼玩都是你的事,這就是官妓的人生。」
那官妓話音一轉,神色變得詭異。
「但其實,做為官妓,在這千疊樓裡的日子還真難過……」
是的,官妓需要男人們的眼光,她們是為此而生的花兒,這種追逐意味的目光是唯一能灌溉她們的玉露。但千疊樓裡的美人真的太多了,多得人眼花繚亂。男人們看多了,就忍不住會去比較。有比較就有區別,攀比之下能勝出的永遠只有少數人。為了爭一虛名,千疊樓裡的花兒們學會不擇手段。
千疊樓裡每天,都有一朵花在凋謝。
沒來得及細想這話裡的怨恨與淒涼,後來那個官妓消失了。
樓裡再沒人再提起過她。
初聽到這事時,如意顫了,忍不住從脊椎裡升上一股陰森的寒意。
樓主好像完全忘記了一開始的承諾,把兩個女孩遺忘在了千疊樓最陰暗的角落裡。
可能同樣感到前途陰暗無光,ど妹近來也很精神恍惚,她幹活時不小心打翻盆子,沸水濺上了身,當下走不了路了,最後由如意扶著回房間的。
「不要你照顧!」ど妹這樣大喊過。
結果如意照料了她整整一夜。
「喝吧,吃藥了才會好。」幹完活向嬤嬤求了點劣質傷藥,如意好不容易煎好了,就給ど妹送去。
ど妹小臉上全是複雜的神色,她用很遲疑的動作端起了藥碗。
當天夜裡,如意笑得開心。
第二天頂著兩黑眼圈的如意實在困得很,打盹偷懶時候給人瞧見了,讓狠狠教訓了一頓。
「你這種樓裡最卑微的低等丫頭,還妄想當上官妓?簡直是癡人做夢!都不知道當初樓主是什麼眼光,讓你這平庸的小猴子混進樓裡來,死丫頭,我告訴你,你注定一輩子在樓裡洗衣打掃,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如意的小臉給徹底打腫了。
回房間去的時候,ど妹見了,幸災樂禍一句。
「你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