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韓青帶著帥望到各處登門致歉。他的一雙手緊握帥望的手腕,好似怕帥望跑掉一樣。熱量自他手掌心,大量大量地傳過來。
帥望很少有這麼乖的時候,他靜靜地跟著,不出聲。太聰明,完全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如果韓青罵他打他還好,韓青說沒關係。
帥望明白,如果韓青說沒關係,那就是怕他內疚,如果他做的是一件應該內疚的事,那就是闖了很大的禍,有很嚴重的後果。帥望內心淒惶。
韓青先帶帥望到冷湘處,冷湘年紀比冷秋小一點,功夫低一點,可是他的家族卻是大名鼎鼎的兩大主支之一,另外一支,是冷秋這一支。冷湘冷玉是同支的,在冷家,比冷秋更長一輩的人,已退出江湖,移居他處。這兩位與冷秋同輩的人,已算元老,冷家的規矩,一支出了掌門,另一支一定出兩位同輩人協理。一個大家族,能保持興旺上百年,要原因是存在競爭與與一定的程度的和平。所以死規矩,掌門身邊非得有兩個掣肘不可。
所以這兩位冷家人,實際上是冷秋的助手,冷秋讓位給韓青,卻沒有更換掌門助理,韓青的這兩位助手,有著比韓青更高的輩份,韓青非得得到冷秋的支持,才能與這兩位冷家長輩的力量相抗衡,現在冷秋放手不管了,韓青只得磕頭認罪。
給長輩請安也不算什麼,可是冷湘卻沒有出聲說一句請起。他沉默不語。韓青長跪。帥望熱淚盈眶,握緊了小拳頭。為韓叔叔受人羞辱而痛苦。
至於韓青,早年已被冷湘冷玉欺負習慣了,早已修練出一套應付冷家這兩兄弟的全副武功,這小小的為難,對他根本不能算是個問題,如果冷湘提出要求的話,他自然能滿足滿足,不能滿足婉拒,韓青做人有他的原則,針對他個人的,他可以忍讓,碰觸他的道德底線的,絕對不允許。至於小小折辱,很久以前,就不能讓他感到痛苦了,更不可能改變他的決定與做事的方式。態度輕慢,是對方無禮,跪得久一點,不是大損失。韓青低頭靜默。
可是韋帥望難過得就要落淚。呼吸急促起伏,韓青握住帥望的手腕,掌心感受到帥望的脈搏「突突」地跳動,韓青輕輕握一下,安慰小傢伙。
帥望咬緊牙,不哭,絕不哭,這個人欺辱韓叔叔,他絕不會哭給這個人看。冷湘良久:「你師徒近來越囂張。」
韓青道:「是我冒犯長輩,師父讓回師叔的話,韓青目無尊長以下犯上,擅自主張,搜了秋園又對長輩們無禮,理當重責,先著去小校場打二百鞭子,如果沒死,再交給兩位師叔落。」
跪在韓青身後的帥望猛地抬頭,呆住。冷湘一愣,抬頭,呆了一會兒才問:「你師父說——鞭笞?」韓青道:「是!」
冷湘伸手摸摸自己的耳朵,不是耳朵出了問題,那麼,是冷秋與韓青出了問題。冷湘忍不住笑了,就是,冷秋向來站在韓青身後,韓青做得都是對的,韓青沒有錯,韓青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喔,韓青對你無禮?他是掌門,何需對助手有禮?
他豈肯為冷湘冷玉沒面子,就給自己的愛將沒臉。
冷湘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原因,一定是因為韓青搜了他的園子。再假裝是自願的,也讓人疑惑,冷秋怎麼會無緣無故讓人搜自己的家?好笑,韓青原來有這麼大膽子,竟然敢對冷秋如此無禮。冷湘笑道:「呵,韓掌門快起來,看我,光顧著說話。」說罷,過去親親切切地把韓青扶了起來,韓青苦笑:「師叔這樣寬宏,更令弟子慚愧。」
冷湘笑道:「我想以韓掌門的為人,斷不會無理取鬧,想必是事出有因。」冷湘笑:「是否掌門人擔心韋家那個小子的安危啊?」韓青陪笑。
冷湘笑問:「冷秋不喜歡那小子吧?」韓青道:「師父向對晚輩要求嚴些,但慈愛之心,與別的長輩無異。」
冷湘真想笑得翻倒在地,對,冷秋的慈愛同他沒啥區別,他拍拍韓青:「光憑這兩句話,冷家的這個掌門也該輪到你做。」多麼娓婉周道可愛的話啊。韓青道:「師叔過獎了。」
冷湘拍著韓青的肩:「回去同你師父說,昨天的事,不是什麼大事,本來呢,我也不是不生氣,不過,你人也來了,禮也賠了。我體諒你只是一時情急,不會怪你。晚些時候,我親自過去,替你求情。不過,你師父一向自有主張,未必肯聽。」
韓青拱手:「師叔這樣說,韓青實不敢當,弟子對師父的處置,心悅誠服,不敢有異。」冷湘的鼻子吃了個軟釘子,不禁笑得勉強:「韓青,你真是,好徒弟啊!」
韓青知道冷湘不快,也只得陪笑,再多說些恭敬話,告辭出來。帥望的手,在韓青手裡瑟瑟抖。韓青沒出聲,只是把帥望的手握得更緊。
帥望很想大哭,很想說對不起。可是小傢伙知道說對不起與哭泣都沒有用處,他半夜跑出去搗蛋,害得韓青為他得罪師爺,帥望從自己的經驗知道得罪師爺是可怕的事,師爺不吼叫不警告不阻止不罵人,他直接就懲罰。
帥望嘗過挨鞭子的滋味,他不敢想像,二百鞭子是什麼樣的情形,帥望不由自主回想曾經有過的痛不欲生的感覺,自動延長十倍的時間與更大的痛苦,然後帥望就開始抖。想到是韓叔叔要忍受那樣漫長劇烈的痛苦,帥望沉默著,但是全身抖。
韓青輕聲道:「帥望,你要堅強。」帥望沉默著咬緊牙,不哭,我絕不哭。可是他不能停止抖。韓青歎息一聲,不得不停下腳步:「帥望!」
帥望抬起頭,慢慢露出一個笑容,很艱難的笑,比哭還難看,可是他沒有哭。
韓青低下頭,看著小帥望,這個孩子,在密室裡差點悶死,撲出來也不過哭叫一聲,哭歸哭,問他問題,他立刻清醒。可是現在,他卻不能控制地抖。韓青當然知道帥望抖的原因。
韓青問:「你認為我承受不了嗎?」帥望沒有回答,不,不是韓叔叔能不能承受的問題,即使韓叔叔是鐵打的,永遠不死不壞,他仍會為加諸韓叔叔身上的痛苦與屈辱顫抖。
韓青問:「你會停止探求自己的身世嗎?」帥望啞著嗓子:「是。」韓青道:「那並不是一件錯事,我並不覺得,你應該因為信任我,而放棄思考,不去尋找正確答案。」
帥望一愣,半晌沒有回話,可是,他的顫抖終於停止。
韓青蹲下來,面對面:「帥望,我知道你內疚,我知道你為我難過。但是,你要堅強,堅強並不只是在大是大非前不屈服,還要在挫折打擊面前,不改變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會被生活改變,可是有的時候,一些大事件,大挫折,只是意外,偶然事件。有時候,我們走路被樹葉砸到頭,並不是我們的方向錯了。你明白嗎?昨天生的事裡,有很多誤會,我希望你,能更加信任我,有事情,多同我商量,可是,我並不希望你自此改變,變成一個膽小怕事縮手縮腳的孩子。明白嗎?」
帥望明白,他能聽懂。所以他的眼睛紅了,原來韓叔叔真的沒有怪他。
韓青拍拍帥望的肩:「我知道你難受,可是我不能說你沒有錯,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事情已經不能改變,冷漠一點也是解決的辦法,如果你做不到,那麼,你必須學會忍耐,不許哭,不許抖,不許改變!明白嗎?我欣賞你的性格,不希望你改變。」
帥望終於落淚,如果韓青不說,他確實,在以後的日子裡,不得不改變,不得不做一個乖寶寶,否則,他自己的良心就不能放過自己。
可是,這件事,對飛揚的韋帥望畢竟是個打擊,即使他努力地天真善良下去,那天真與善良裡,總是有一種洞明的思索在裡面,他的天真,更像一種寬容,對這個世界的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