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仲微聞訊趕到時,產房門已經緊閉了,只能間或聽到林依在呼痛,他的心隨著那呻吟聲一下一下的揪緊,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衝進去,卻被守在門口的楊嬸攔住了。
過了一時,楊氏親自走出來安慰他道:「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目前情況順著呢,不會有甚麼問題,你且去同大郎吃酒,等生了我再派人去叫你。」
吃酒?此時的張仲微哪裡有這心情,不但不肯離去,反而趁守門的楊嬸不注意,溜到了窗邊去,沖裡頭喊道:「娘子,你忍著些。」
林依正痛得滿臉是汗,聽見這話,笑了。幾個產婆卻慌忙失措,一個接一個叫道:「拿香爐把窗戶頂上,女人家生孩子,外頭怎能有男人。」
林依很樂意張仲微在外喊話,但卻不敢得罪產婆,忙在疼痛中沖楊氏道:「娘,你叫大哥把仲微拉出去罷。」
楊氏笑道:「我去勸他都不肯聽,哪裡會聽大郎的,隨他去罷。」說完又向產婆道:「我兒子頭一回做父親,難免緊張,幾位擔待則個,等孩子落地,他自有賞錢奉上。」
林依聽了這話,又是感激,又是高興,但一個笑臉還未露全,下一婆陣痛又至,讓她驚呼出聲。
張仲微在外聽見,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她將這罪受了去。張伯臨走進院子裡來,勸他道:「三娘順順當當的,你著甚麼急,且隨我吃酒去。」
張仲微只盯著產房,看都不看他一眼,道:「你家浚海落地時,怎沒聽見說你去吃酒?」
張伯臨想起那日,自己也是在產房外著急跳腳,就忍不住笑了,再不相勸,隨他去擔心。
林依在鄉下時做過粗活,身子骨結實,又很有一把力氣,因此雖為頭胎,卻生得順利,從作開始,不到八個時辰,就聽見產房頭傳來一聲嬰兒啼哭,甚是響亮。
一片「生了、生了」聲響起,張仲微先前緊張過度,此時乍一鬆懈,竟身子軟了,順著牆面滑了下去。幸好張伯臨應他旁邊,連忙把他扶了起來,笑道:「恭喜兄弟升級當爹。」
張仲微站直身子,抹了頭上的汗,將手一拱:「也恭喜哥哥升級當伯父。」說完咧嘴一笑,就朝產房裡沖,口中高叫:「娘子,娘子。」
產婆們攔他不住,乾脆放他進來,齊齊一福,來討賞錢,張仲微隨手朝外一指,叫她們找青梅去了。他直衝到產床前,叫了聲:「娘子,你還好罷?」林依累極,疲憊笑了笑,叫他看楊氏懷裡的孩子。
楊氏把孩子遞給他,臉上帶著些許失望,道:「是個女孩兒。」
張仲微一愣,怪不得剛才他進門時,產婆只顧著討賞錢,卻不報生的是男是女,敢情是怕報了閨女惹他不高興,失了進賬?頭胎失利,是該失望罷,可他瞧著懷裡皺巴巴的小娃娃,滿心都是歡喜,一張嘴笑得合也合不攏。
楊氏雖然失望,但還是安慰林依道:「你們還年輕,總會有兒子的,且安心坐月子。」說著起身,把位置讓給張仲微,自己則出去安排湯水,賞錢。
張仲微抱著閨女,就勢在床邊坐下,笑著:「好是好,就是醜了些。」
剛生的孩子,不都一個樣兒,哪分甚麼美醜,林依撲哧笑了,道:「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
張仲微小心翼翼地親了親懷裡的肉團,道:「瞎說,我親生的閨女,哪有不喜歡的。」
林依朝外努了努嘴,道:「娘也算是個明白人了,可還是掩不住失望。」
張仲微安慰她道:「老人家盼孫心切,難免的,你莫往心裡去。我看閨女挺好的,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將來她長大,不知多少人踏破門檻來求我呢。」
林依又被他逗笑了,道:「你想得也太長遠,只怕到了那裡,你又捨不得了。」
張仲微想起張八娘嫁人時的光景,點頭道:「可不是捨不得,叔叔兩回嫁八娘子,都比娶媳婦更上心。」
林依仔細瞧著,見張仲微的確是歡歡喜喜,想必這孩子,會是他掌心裡的寶貝,一顆緊繃的心,這才鬆懈下來,迷迷糊糊睡去。
楊氏親自送羹湯來時,現林依和張仲微頭碰著頭睡著了,孩子擱在中間。她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絲羨慕,一絲感動,連流霞要叫醒張仲微,都被她攔住了。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最終幫他們把門帶上,退了出去。
此時雖然已是深夜,但因為剛添了人口,兩進院子燈火通明,無人歇息。楊氏回到房裡,撐著胳膊,繼續呆。流雲見了奇怪,悄悄問流霞道:「大夫人這是怎地了?因為二少夫人沒生兒子,不高興?」
流霞道:「這是頭胎,生閨女又有甚麼稀奇,我看不是因為這個。」流雲聽了,更是不解,流霞也想不出所以然來。
她們哪裡曉得,楊氏這是想起自己年輕時的光景了,那是她剛生了張三郎,與張棟兩個好的蜜裡調油,是甚麼時候開始,他們夫妻倆就只剩相敬如賓,而少了那份親熱了?
突然,小扣子進來稟道:「大少爺來了。」
流霞忙進去通報,楊氏從回憶裡醒過來,揉了揉眼眶,走到廳裡去見張伯臨,客氣道:「今日家裡忙碌,讓大郎也跟著熬夜了,廚房備了酒,你且去吃幾杯好歇息。」
張伯臨卻道:「田氏一天沒進飲食,還請伯母使人與她送些飯菜去。」
東廂一間的門,一直是鎖著呢,張伯臨怎麼知道裡頭住著田氏,還曉得她沒吃飯?楊氏一愣,突然生起氣來,問道:「是她隔著門告訴你的?」
張伯臨忙道:「不是,是我聽見隔壁有人哭泣,便走過去問詢,這才曉得她沒吃飯。」
楊氏很想硬邦邦講一句,田氏用不著你來關心,但田氏不守規矩,張伯臨並不知道,在他心裡,只怕還當田氏是昔日的弟媳罷。楊氏心想,那些個事,講出來丟人,不能上張伯臨知曉,於是只好感謝他的提醒,再叫流雲送一份飯菜去田氏房裡。
流雲領命,走到廚房,隨便取了兩個菜,盛了一碗飯,使個托盤端著,送去田氏房裡。她進門時,田氏並未哭泣,而是舉著一根銅簪,在對著燈細看,她聽見門響,抬頭看見是流雲,忙把那根簪子朝帕子裡裹,想要藏起來。
流雲把托盤朝桌上一擱,快步走到她跟前,將手帕奪了過來,只見裡頭裹著三根一模一樣的銅簪,拿在手裡沉甸甸。她摸了摸自己頭上,插的還是一根琉璃簪,便向田氏笑道:「我這頭上,哪插得了三根簪子,不如送我一根。」
田氏慌慌張張地把簪子奪回來,道:「只是銅的,你哪裡看得上眼。」
流雲見她小氣,不高興了,甩臉子道:「虧我好心給你送飯來,你連根破簪子都捨不得。」
田氏流下淚來,道:「你是有人養活的,而我還不知要到哪裡去,唯一值點錢的,就剩這三根銅簪了。」說著把自己頭上的一根琉璃簪拔了下來,遞與流雲,道:「這個送你戴,可好?」
流雲一匣子的琉璃簪,哪裡稀罕她這個,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站在門口罵道:「大少爺憐惜你餓到哭,特特叫我來與你送飯,可你剛才臉上哪有半滴淚,分明是聽見大少爺在外面,故意裝個可憐樣兒來勾引他。」
田氏待要分辨,又怕鬧開去,讓楊氏知曉。只好忍氣吞聲,端過托盤來吃飯,流雲見她不還嘴,覺得沒意思,遂罵了幾句「吃吃吃,我們家都被你吃空了」,鎖門離去。
她回到廳裡,向楊氏稟報田氏的情形,道:「我看她好得很,不像餓了兩頓的樣子,是大少爺太過心焦了。」
這話有歧義,楊氏斥責道:「大少爺只是一番好心,你休要胡言亂語。」
流雲委屈道:「我進門時,她不但沒哭,不家閒情逸致瞧簪子呢,這哪裡是餓得慌的模樣?」
「當真?」楊氏的後背,猛地繃直。
流雲連連點頭,將當時的情形描述了一遍。楊氏聽後,信了七八分,大為光火。斷定田氏是為了吃上飯,故意哭出聲來引起張伯臨的注意,又或者,還有別的目的。
楊氏的一口牙,幾欲咬碎,一雙手也攥成了拳頭,流霞瞧出她在惱火,忙安慰她道:「大夫人莫要多慮,田氏頂多是想博得大少爺同情,好吃上一頓飯,她與大少爺名分既定,是不敢想入非非的,不然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給淹死了。」
楊氏是因為田氏有前科,才一時氣憤,此刻聽了流霞的話,舒了口氣,道:「是我糊塗了,她再蠢,也至於自己朝絕路上走。」說完又道:「即使如此,她留著也是個禍害,得催著時大官人盡快把那陝西行商找來,了結了彩禮的事,好趕緊把她送走。」
流霞應了,記下吩咐,二日遣家丁去時家催促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