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昆領著個長隨,正在池塘邊踱步,指指點點,高興道:「填池塘已將完工,近來天氣又好,想必客棧很快便能竣工,到時咱們將其買下,家裡又多一進項。」
長隨拍馬而上:「這全因老爺出的好主意,說起來張家也該感激你。」
青苗見了,氣不打一處來,衝上去趕他道:「我家池塘,不消你操心,且家去罷。」
時昆從未遇過這般潑辣的丫頭,唬得退後兩步,但待得看清她是一個人,並非張仲微領著,就笑了,道:「來得正好,我這裡有一樣物事,煩勞帶給你家能替這池塘作主的人。」說著,自袖子裡掏出一卷紙張,遞與青苗.
青苗不接,先問是何物件。
時昆料想她一個丫頭,打開也看不懂,便道:「你只管帶回去,你家主人一看便知。」
青苗聽出他口氣裡的輕蔑,一時不服氣,劈手就將那卷紙奪過來,當著他的面展開,低頭一看,原來是一份房屋圖紙,角上標著尺寸,頂上寫著客棧二字。她幾眼掃完,不屑道:「不過是張客棧圖,我當是甚麼稀罕物。」
她輕飄飄一句話,卻讓時昆大吃一驚:「你竟認得字?」
青苗把下巴一抬,哼了一聲:「狗眼看人低,我不但認得字,還撥得算盤算得賬,別以為你能做幾筆生意,就自認為了不起。」說完把圖紙朝袖子裡一塞,轉身就走,道:「我雖不耐煩你,但事關主人,還是替你跑一趟,便宜你了。」
時昆仍在驚訝中,與長隨感歎道:「多少正經小娘子都大字不識,張家一個丫頭,竟能寫能算,真叫人難以置信。」
他正感慨,青苗卻又回轉,接著他道:「你,我都答應替你傳遞消息了,怎地還不走,難道非要我喚人來硬趕?」
長隨欲回罵,但想起他們是有求於人,只好忍住了。時昆朝青苗一拱手,道了聲謝,離開池塘。
青苗親眼看著他們遠離,又叮囑了肖大幾句,方才歸家。此時張仲微與林依都在房裡,一個靠窗,一個靠門,她站在台階上琢磨起來,時昆讓她把圖紙交給能替池塘作主的人,那該交與張仲微,還是交與林依?
時昆是見過張仲微的,若想交與他,直說便是,沒必要轉個彎子,青苗輕輕一點頭,參出了其中道理,直徑向坐在窗邊的林依走去,也不稟告,只把圖紙遞過去。
林依接過圖紙,展開一看,面露驚訝,先瞧了張仲微一眼,見他正埋頭讀書,沒注意這邊,便仍舊把圖紙捲好,塞進袖子裡,再扶著青苗的手站起來,稱坐累了,要去院子裡轉一轉。
張仲微忙丟了:「我陪娘子去逛。」
林依笑著婉拒:「聽說下回排差遣,得先考試,你還不趕緊背書去,我等著沾光封誥命呢。」
張仲微確是有心陞官,掙個誥命回來,好讓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放放光,於是依言重回桌邊看書,叮囑青苗小心服侍。
林依扶著青苗,慢慢繞到屋後,看四周無人,才把圖紙拿出來細看,一面看,一面問:「是時大官人托你送來的?」
青苗點了點頭,道:「二少夫人真是神機妙算。」
林依心道,蓋房的事要瞞著楊氏,而張仲微有公差在身,不好天天去盯著,往後少不得還要青苗相助,不如將此事告訴她,多個臂膀相助。她拿定了主意,便將時昆獻策,張仲微不允講了出來,苦笑道:「這事兒本來只瞞著大夫人,現在卻還要瞞著二少爺,真是……」
在青苗心裡,林依才是唯一的主人,讓她瞞著楊氏也好,瞞著張仲微也好,絲毫沒有心理障礙,甚至連張仲微為何不願採納時昆的建議都不問,只道:「二少夫人要用時大官人的圖紙,還需謹慎些,我看他居心叵測,得防他害人。」
林依道:「這是自然,你拿著這個出去,多尋幾個牙儈,讓他們找些懂行的人幫忙看看。」
青苗應了,接過圖紙,藏進袖子裡。林依領著她回房,謊稱要吃新出的棗兒,塞給她一把錢,叫她出門去了。
張仲微潛心讀書,絲毫沒留意到這邊的動靜,讓林依放下心來。
隨後幾日,林依尋出不少借口,讓青苗一趟一趟的跑,好在她現在是孕婦,脾氣古怪些也無人質疑,便將這事兒混了過去。這日,青苗事情辦妥,悄悄回稟林依,那邊圖紙乃是用心設計,大院中套著小院,各自獨立,互不干擾,實為佳作。
林依定了心,決定就用這張圖紙,暗道,時昆送上這份大禮,定然是有所求,這客棧蓋好後,若他來買,少不得還要繼續瞞張仲微,優先賣與他。不過所謂買賣,當然是價高者得,到時若時昆出價高,想必張仲微也講不出話來。
林依將圖紙拿與張仲微看過,謊稱是拿錢請人設計的,張仲微也不懂這個,她說好便好。只是決定蓋客棧,到底是採納了時昆的意見,讓他心裡悶得慌,於是愈奮讀書,誓要在差遣考試中,取得好成績。
三日後,肖大將蓋房的工匠集齊,客棧破土動工。青苗因曉得了這事體,便有空就溜出去,代主巡視,監督工程。自從她時常朝工地跑,時昆也去得勤了,有時就找她搭訕,有時送些果子,還有一次,竟帶了個算盤,激著她撥了一回。
如此次數多了,饒是青苗在某些方面有些遲鈍,也覺出不對勁來,但時昆獻了圖紙,就不好同以前一樣趕他,只得耐了性子,同他周旋。
時昆的舉動,青苗的態度,肖嫂子都看在眼裡,一日終於忍不住拉了青苗問道:「青苗,時大官人家裡做著大生意,米糧滿倉,錢財萬貫,多好的人家,你怎地卻總敷衍他?」
青苗臉一紅,啐道:「肖嫂子講甚麼胡話,他家再有錢,與我何干,難道要我上趕著奉承?」
肖嫂子急道:「嗐,咱們又不是深宅大院裡的小娘子,害甚麼臊,時大官人對你有意,瞎子都看出來了,你就算要拿身價不願上趕著,也該時不時露個笑臉與他。」
青苗一聽這話,就火了,跳起來道:「肖嫂子,甚麼叫要拿身價?我又作甚麼要給他笑臉?我告訴你,我雖然是個奴婢,卻也有些志氣,斷不肯與人做小的。」
青苗聲量大了些,肖嫂子望見時昆再朝這邊張望,也不知是不是聽見了。
她慌忙打手勢,叫青苗噤聲,道:「別說你是丫頭,就是我這樣的自由身,遇見時大官人,也只有把閨女送與他做小的份,哪敢覬覦主母的位子,你這妮子真是……」
青苗見她誤會自己想做時家正室,臉愈漲得紅了,誓賭咒道:「我甚麼身份,自己知道,決無癡心妄想。富貴人家的門檻,我不稀罕。」說完氣呼呼地,起身就走。
肖嫂子生怕她生氣,到林依面前告一狀,忙拉住她解釋道:「是我糊塗心思,誤會了你,既然你有志氣,我便助你如何,往後但見時大官人,我先將他攔了,免得近你的身,叫別個嚼舌。」
青苗歡喜起來,道:「甚好,如此多謝肖嫂子.」
肖嫂子終於重討了青苗歡心,如釋重負,仍去幹活。青苗則撿了塊空地坐下來,一面以掌扇風,一面盯著工匠幹活。時昆在離她十來步遠的一塊大石後,手攥一把團扇,走來走去。長隨見他躊躇,奇道:「老爺,你特特使我買了扇子來,卻又為何不與她送去?」
時昆很不耐煩,道:「你沒聽見她方纔的話?不與人做小哩。」
長隨的心情,向來是隨著主人而變,見時昆煩躁,他也煩起來,氣道:「那妮子真是不識抬舉,多少人排著隊想進咱們時家的門,她卻還拿喬。」
時昆狠瞪他一眼,道:「多少人還比不上她呢,拿得筆,算得帳,我看那些所謂名門閨秀,一個也不如她。」
長隨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再不敢擅自講話,蔫蔫退到了後面去。時昆又猶豫了一時,到底還是沒忍住,轉過大石,將扇子遞到青苗面前。
青苗正熱呢,低頭一看,好一把做工精良的團扇,兩面素絹,湘妃竹柄,上繡仕女納涼圖。她見了扇子,滿心歡喜,再抬頭一看,卻是時昆站在面前,登時就變了臉,喚肖嫂子道:「肖嫂子,你方才答應我甚麼?」
肖嫂子一面暗自可惜這段姻緣,一面爬上土坡,提壺倒涼茶,不由分說,把時昆撮到了旁邊去,又站到他面前,擋住他看向青苗的視線。時昆也不是傻子,此情此景,拿腳後跟也能猜見青苗的意思。所謂強扭的瓜不甜,既是她無意,再癡纏也無用,時昆推開肖嫂子的茶,歎著氣將團扇又帶了回去。
青苗監工到傍晚,見時昆早已離開,輕鬆之餘,又生出些惆悵,不禁暗罵自己幾句不爭氣,收拾物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