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昆見張仲微怔怔的不言語,竟把問題重提,再次問他填完池塘後,打算蓋甚麼房。
張仲微早已同林依商量過,這地方周圍都是居民房,並不臨街,因此要蓋個兩進小宅院,一進自住,一進出租。但他討厭時昆糾纏,不想講與他聽,便道:「我張家蓋甚麼房,自有打算,不消時大官人操心。」
時昆瞧出他的不耐煩,卻未退縮,反而邁進一步,低聲道:「張編修,聽我一句話,待你把池塘填平,修一清雅的客棧,保準你賺大錢。」
張仲微暗道,簡直是一派胡言,東京城裡的客棧,都開在車水馬龍之處,那些外鄉客,怎會到這樣僻靜的地方來打尖住店。他認定時昆是沒能搶到池塘,故意來混淆視聽的,因此不想再與其交談,背著手繞到了池塘對岸去。
時昆見張仲微不理他,臉上現出失望之色。肖大一面偷眼瞧他,一面與肖嫂子竊竊私語:「你瞧那時大官人,這又不是他家的地,管張編修蓋甚麼,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偏還一副痛心疾的模樣,好不奇怪。」
肖嫂子嫌他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揀了塊土疙瘩砸過去,叫他住了嘴。
張仲微在池塘對岸站了會兒,不見時昆跟過來,回頭一看,不見了人影,這才露了笑容。他沒站多久,就被池塘裡的臭氣熏得受不了了,心想自己真是進城時間長了,不如以前在鄉下那般吃苦,就當去了詩會,中午還是回家去吃飯吧。
晌午時分,張仲微進了家門,故意抱怨詩會不管飯,把楊氏糊弄了過去,惹得林依悶笑不已。飯罷,林依把他揪進房裡,問道:「去哪裡逛了會子?」
張仲微道:「還能去哪裡,只能到臭池塘邊轉了轉,碰到個難纏的人。」他把遇見時昆的事講與她聽,又道:「娘子,他居然叫我們蓋客棧,還說那裡蓋間精緻的客棧能賺大錢,你說可笑不可笑。」
林依覺得奇怪,僻靜的地方不好做生意,人盡皆知。時昆出這樣的主意,若是為了騙人,手段未免太幼稚,難道他真有一番高見?
正琢磨,小扣子來報,稱那天被青苗罵走的那人,又來了。張仲微一驚:「菲非還是時昆?」他出去一看,還真就是時昆,站在門口,笑容可掬地與他作揖,稱特來拜見張編修,想與張編修一敘。
張仲微想也沒想,就準備讓家丁趕人,小扣子跑過來,小聲告訴他,林依想見一見這位時大官人。
張仲微吃驚,進屋去問林依:「娘子,這人難纏得緊,你見他作甚?」
林依道:「我婦道人家,見他作甚麼,只是想躲在屏風後,聽你問他幾句話。」
張仲微問道:「娘子想問甚麼?是想叫我罵他幾句?」
林依輕輕搖頭,招手叫他過去,附耳幾句。張仲微聽了林依的意思,不以為然,但買地皮蓋房一事,本就是她的主意,只得依了她,請進時昆來。
時昆幾次碰壁,今日終於得以進屋交談,十分珍惜機會,一坐下就挑開了話題,仍提蓋客棧一事。
張仲微坐在屏風旁,照著林依的意思,問道:「人跡罕至的地方,蓋了客棧,誰人來住?再說朝廷才下了禁令,官宦人家,不許經商。」
時昆笑道:「不是修一般的客棧,而是蓋一座大院子,分成若干獨立的小院,精緻陳設,各取雅名,專門租與進京趕考的學子,同攜家眷進京候職的官員……」
張仲微坐的位置,朝前能看見時昆,朝後能看見林依,他耳裡聽著時昆的話,眼睛朝後一瞟,正好瞧見林依凝神細聽,眼神亮晶晶,想是覺得時昆的建議大有可取之處。
娘子看我時,眼神好像從沒這樣亮過,張仲微心頭隱隱泛酸,毫不客氣打斷時昆的話,質疑道:「瞧你講得天花亂墜,何不自己蓋去,不怕講與我們得知,搶在了你前頭?」
時昆起身一揖,笑道:「張編修方才也說了,朝廷有禁令,你家為官宦,就算曉得修客棧能賺錢,也不好做這筆生意。」他進門時,就瞧見屋裡的厚屏風後躲著個人,雖看不清是男是女,但以他猜測,那才是能作主的人,遂朝著屏風也拱了拱手,道:「若張編修肯照我提供的圖紙蓋客棧,願意現在就與你簽訂契約,預付定金,待房屋一蓋好便買下。」
池塘都還沒填平,就先有了買家,這對於想倒騰房屋的林依一說,真是喜事一樁。
林依在屏風後,連連與張仲微使眼色,想叫他與時昆留個餘地,日後再來詳談。
但張仲微瞧見時昆沖屏風作揖,氣得不輕,哪裡還看得到林依的眼色,呼地起身,鐵青著臉叫送客。
時昆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張仲微,他欲問個究竟,但張仲微卻已背過了身去,無奈之下,只得告辭。
林依更是莫名其妙,幾步自屏風後轉出來,責問張仲微:「咱們買地蓋房,不就是為了賺錢?眼見得錢送到了家門口,你卻朝外推,是何緣故?」
她講著講著,見流雲幾個在外探頭,遂大步走過去,帶著些氣性兒,呯地一聲關上了門,嚇得院子裡的下人俱縮頭。
張仲微見她動作大,皺眉道:「你也當心些,懷著身孕呢。」
林依怒道:「你既曉得我懷著身孕,就不該來氣我。講好叫你問話,你卻還沒談完便送客,你倒是說說,為甚麼不就此讓時大官人買下咱們的地和房?」
張仲微啞口無言,他能講,是因為時昆衝著屏風示好?那屏風厚厚實實,根本不透亮。他本已覺著理虧,正要落敗,卻想起林依那亮晶晶的眼神,心頭又是一陣酸溜溜,遂梗著脖子道:「不讓他買,就是不讓他買。」說完不等林依接話,氣呼呼地摔著門走了。
他們兩口子從來不曾紅過臉,偶爾一次吵架,讓下人們都嚇著了,全縮在院子裡,不敢吱聲。張仲微雖衝了出來,到底還惦記著林依雙身子,便把小扣子一指,道:「進去看著二少夫人,莫叫她摔了物事。」
林依方才彪悍關門的模樣,小扣子是瞧見了的,她癟了癟嘴,這勸解的差事,怎麼就落到了她頭上。但二少爺的命令,她不敢違抗,只得小心翼翼朝林依房裡去了。
張仲微很生氣,但並非氣林依,而是氣自己,為甚麼沒有本事讓林依看向他的眼神,也那般亮晶晶。他一時胸悶,便走向院門,想出去吃兩杯,一醉解千愁,但還沒挨著門檻,就被流霞叫住了,稱楊氏有請。
張仲微只得回轉,去見楊氏,楊氏也聽見了他們兩口子吵架,不問緣由,先把張仲微責備了一通,稱他不懂得心疼媳婦,讓林依置氣。張仲微聽著聽著,愈覺得自己有愧、沒本事,待得聽完教誨,也不去吃酒了,乾脆到馬行雇了匹馬,直奔祥符縣,找張伯臨談心去了。
張仲微到祥符縣時,張伯臨還在衙門當差,聽說兄弟來找,連忙告了假,出衙門來迎他,奇怪問道:「你怎麼不到家裡去坐,卻到這裡來了?莫非有事?」
張仲微聲音悶悶的,道:「無事,只是來找哥哥吃兩杯。」
張伯臨還道他是官場上遇見了麻煩,忙引他去了個酒樓,挑了間濟楚閣兒坐下,細細問緣由。
張仲微只不過是吃乾醋,外加恨自個兒沒本事哄得娘子芳心,這叫他如何講得?只好斟了滿滿兩大杯酒,一杯遞與張伯臨,一杯無幹不敬,道:「我只是來尋哥哥吃酒,並無他事。」
他滿臉的愁苦,張伯臨豈有看不出來的,忙問道:「是在翰林院不順心?」
張仲微搖了搖頭,道:「清閒之事,清閒差事,能有甚麼不順心的?」
張伯臨略為放心,又安慰他道:「你有歐陽參政幫扶,陞遷只是遲早的事,無須憂慮。」
張仲微無所謂的點了點頭,又與他碰了一杯。張伯臨瞧他這態度,的確不像是為官場的事,他酒杯挨著嘴唇,卻不就飲,琢磨一時,忽得靈光閃現,忙放下酒杯,伸出胳膊將張仲微脖子一勾,貼耳笑道:「好兄弟,告訴哥哥,是不是因為弟妹有孕,你空房寂寞,想找個人陪陪?」
這是哪兒跟哪兒?張仲微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住了。張伯臨瞧他木木的,還以為自己說中了他的心事,遂將他肩膀一拍,笑道:「你放心,這事兒包在哥哥身上,決不讓伯母與弟妹知曉。」
張仲微已回過神來,閃身一躲,道:「哥哥說笑,我不愛這個。」
尋歡作樂的事,全憑自願,張伯臨倒也不強求,只是奇怪:「公事也不為,私事也不為,那你愁眉苦臉,是為哪般?」
張仲微繼續吃酒,不作聲。張伯臨又猜:「得罪了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