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翰林家還在吃飯,一穿著破爛的老嫗出來,將張仲微領了進去。
他朝屋裡一看,座上趙翰林與夫人,五個娃娃,旁邊還有三名妾室侍立,好大一家子人,再看桌上碗碟,一盤老菜葉,一碟子黑乎乎的鹹菜,幾個娃娃就著一壺開水,一面吃,一面偷眼看他。
張仲微忍不住地感歎,還是娘子英明,不納妾,不然家中這許多人口,哪裡養得活,瞧這趙翰林家,過得真夠寒酸。
趙翰林雖然就住在張家酒樓後頭,但卻與張家鮮有來往,今夜見張仲微前來,不禁驚奇,起身迎他,請他上座吃飯。
張仲微忙擺了手,只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也不喫茶,直接道明來意。他們想典趙家的房子,這消息對於趙翰林夫妻來說,簡直是喜從天降,連幾個妾室都是將笑堆上了臉。
趙翰林問道:「不知張編修要典多長時間,願意出多少錢?」
典屋居住,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張仲微不願長久住在別人家,便少說了一百貫,道:「我這裡有一百貫錢,每貫一千文足陌,不知趙翰林肯將屋子租與我幾天?」
趙翰林領了他到院子裡去瞧,一進的小院子,三間正房,東西各有三間偏屋,茅廁廚房具備,屋後還有個小園子。他親自舉著燈籠,請張仲微看過,道:「張編修,不是我自誇,我這幾間租屋,雖不大,卻牢固又實用,你這一百貫,少了些。」
張仲微笑道:「我也曉得一百貫不多,不過我們只是暫住,不消太長時間。」
趙翰林只是想要他加價,住的時間越長越好,他家正缺錢呢,可不願張家只住幾日便走,不然短短的時間,他湊不齊一百貫來還。
張仲微見他垂不語,道:「趙翰林,咱們同在翰林院,有甚麼想法,不防直說,萬事好商量。」
趙翰林看了看屋內的妻小,與他講了實話:「張編修,不瞞你說,我們家正缺錢買米呢,這一百貫,確是雪中送炭,但想讓我把這一百貫還上,只怕一時半會兒是沒這能耐。」
張仲微笑道:「這有何難,多典幾日罷了。」
趙翰林瞅了他一眼,沒吱聲。張仲微明白了,這是嫌一百貫太少,他照著先前租屋的價格,默默算了一會兒,道:「一百五十貫,含你屋裡的家什,典兩個月,如何?我家也不寬裕,再要多的,就拿不出了。」
趙翰林仍舊嫌少,望著張家酒樓方向,酸溜溜道:「你張家才盤出一棟樓,還缺錢使?」
張仲微叫了聲冤,道:「趙翰林,你也曉得,我家酒樓才開張沒幾個月,本錢都沒收回來呢,就遇朝廷下禁令,真是有苦沒處說去。」
趙翰林知道禁令與王翰林有干係,他又素來與王翰林不合,便點附和道:「都怪有人多事,斷人財路。」
二人繼續商議,價錢卡在一百五十貫上,總也上不去,趙翰林正著急,一個妾在門口叫道:「老爺,夫人使我來講一聲兒,一百五十貫就一百五十貫,再多,你就又要朝家裡拉人了。」
趙翰林臊得滿面通紅,把那妾狠罵了幾句,但到底不敢違了夫人的意,便照著張仲微的提議,將時間價錢定下,約好二日一起去辦手續。
張仲微事情辦妥,回到家中,稟報過楊氏,攜林依到他那邊坐下,將趙翰林家的情形當笑話講與她聽,道:「怪不得趙翰林家收入不少,卻成日喊窮,原來要養活那許多人。」
林依看他一眼,道:「這下你知道了,不許你納妾,是為你好。」
張仲微一笑:「娘子英明。」
夫妻倆正說笑,流霞奉了楊氏的命令,在外叩門:「天色已晚,請二少夫人回屋歇息,有話明日再說罷。」
張仲微立時收了笑容,磨蹭半天,才哭喪個臉去開門,把林依送了出去。流霞又是好笑,又是羨慕,小心翼翼攜著林依回到楊氏屋裡,小聲道:「我不羨慕大夫人,只羨慕二少夫人。」
林依勾起嘴角一笑,沒有接話,上前與楊氏行過禮,一同進屋歇下。
二日,張仲微先同趙翰林去辦妥了典房的手續,又托他去翰林院時,幫自己請假;隨後帶著家丁,丈量臭池塘的面積,待得摸清情況,才朝京城修完所去。
修完所的官員,等候已久,一見張仲微就笑道:「張編修怎麼才來,時大官人都來磨了好幾趟了,不過我們守信用,咬著牙關把池塘與你留著。」
時昆還不死心?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只要池塘還在就好,張仲微懶怠深問,接過契約仔細看起來,果然不出所料,契約上的面積,又整整多出兩分,他暗自好笑,還是同上回一樣,並沒有多加一厘,不知是不是看了歐陽參政的面子。
修完所的官員笑瞇瞇地看著張仲微二話不說,爽快在契約上簽了字,心想同僚講得果然不錯,還是與老實人打交道更便宜,往後只要有爛地,還是要賣與他。
張仲微一趟出門,辦成了兩樁事,心情頗佳,順路又買了些酸梅子,拿回家與懷孕的林依吃。
林依揀了一粒送進嘴裡,酸得皺起眉頭,忙道:「我不愛吃這個,下回別買了。」
張仲微撓了撓腦袋,嘀咕道:「不是說懷了身子,都愛吃酸的?」
林依心想,人人胃口有不同,這有甚麼奇怪的。
張仲微自懷裡掏出兩份契約,一份是典房的,一份是買地皮的。林依接在手裡,滿心歡喜,老實表揚了他一通,將剩下的酸梅子,都獎賞給了他。
張仲微瞅著梅子,愁眉苦臉,道:「趙翰林急著用錢,說半日功夫便能把院子騰出來,咱們下午就可以搬家。」
林依高興道:「這樣的快?那趕緊叫她們收拾包袱去。」
張仲微示意她朝窗外看,道:「還消你吩咐,回來時,流霞流雲兩個已在院門口候著呢,一聽說下午能搬家,早就去收拾了。」
林依順著他所指一看,果然她們正在收拾院子裡還是半干的衣裳,笑道:「準是睡桌子睡煩了。」說著喚來小扣子,叫她去把張八娘請來。
張八娘就在前頭,須臾便至,問道:「三娘找我有甚麼事?」
林依道:「我們典了一處房子,就在這後頭,下午便搬家。」
張八娘捨不得她走,待聽得就是趙翰林那院子,近得很,才笑道:「我下午來與你幫忙。」
林依將收回楊嬸與青苗的事與她講了,道:「我身子日漸沉重,確是得有兩個人照料,八娘子另尋個掌櫃和廚子,也不算太難。」
楊嬸要走,張八娘倒不覺得甚麼,她橫豎沒事,自己能充任掌櫃一職,只是青苗掌握著許多獨門菜譜,她這一走,那些菜誰來做?
林依見張八娘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笑道:「那些菜,別人不曉得詳細,難道你也不曉得?以前在眉州,我不知做過多少這樣的菜與你吃。」
張八娘臉紅道:「我那手藝,你是曉得的,叫我講講方法尚可,若要親自掌勺,卻是不能了。」
林依笑道:「要你下廚作甚麼,挑個信得過的人,將法子教她便得。」
張八娘重燃希望,抓住林依的手,問道:「三娘許我把那些法子教與別人?」
林依大方道:「又不是甚麼獨門絕技,一些心得而已,既然你需要,儘管去使,想必你為了自家生意,絕不會胡亂教人。」
張八娘點頭道:「事關生意,自然只教信得過的人。」又央林依道:「我只是半瓶子水,不頂用,青苗得閒時,還請她來幫幫我。」
林依笑道:「沒問道,只是記得與她開工錢。」
張八娘又坐了會子,見小扣子進來收拾包裹,便起身告辭,仍朝前面去了。青苗掌著私家菜,張八娘沒找著繼任者前,她還脫不了身;倒是楊嬸,沒過會子就回來了,一面幫著打包裹收箱子,一面大呼還是家裡好。
楊嬸與小扣子還沒忙完,流雲就偷偷摸摸地溜了進來,擦著林依的椅子邊兒跪下,抹著眼淚開始訴苦——桌子太硬,流霞太吵,等等等等。
林依看著好笑,好言安慰她道:「我知道,委屈你睡了幾個月的桌子,實在過意不去。你放心,待得搬到新典的院子,一定給你安排一張軟軟和和的床。」
流雲露了笑容,但淚珠兒還掛在臉上,道:「二少夫人,流霞仗著自己是姨娘,總欺負我,不是我氣量小,只是怕被她打壞了,以後大老爺見了怪罪……」
此時林依已瞧見流霞進了屋,便連連與流雲打眼色,叫她住口。但流雲好容易醞釀出情緒,一時沒留意,仍自顧自說著。
流霞在後聽著,一口銀牙幾欲咬碎,幾步上前,揪起流雲,就給了她一下兒,罵道:「本來從沒打過你,但既然你說了,那我就打兩下,免得白背了這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