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苗隨手丟去幾個銅錢,道:「謝你提醒,我這就去。」
任嬸接住錢,眉開眼笑,就把青苗先前威脅她的事忘到了腦後,慇勤備至地引著她來到方氏房前,還親手替她打起了簾子。
青苗一向潑辣,方氏內心裡,還是有些怕她的,因此並沒為難她,只問了些楊氏有無在衢州財之類的話。青苗一律應答不知道,方氏拿她沒轍,只得放她去了。
青苗辦成差事,一路飛奔回家。這回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她回稟了楊氏,二房一家正好明日就有空,一早便來。楊氏遂命她去通知林依,明日腳店歇業一天,專門招待二房一家。
林依聽過青苗的傳話,知道這是提防著方氏,家醜不可外揚的意思,便馬上叫楊嬸把二日歇業的牌子掛了出去,那幾個參加培訓的酒保,也放了她們一天的假。
家裡開著腳店,有一宗好處,凡有客人來,酒水菜蔬都是齊備的,不消特意準備。二日,楊嬸早早起床,由青苗和小扣子打下手,將店內的特色菜拾掇了幾樣,整治出一桌豐盛的酒席。
臨近晌午時,二房一家到了,張梁與方氏走在前面,張伯臨則在後照看著一箱賀禮。
楊氏見了那箱子,與林依小聲道:「你叔叔和大哥還是懂事的,曉得與我們撐門面。」
林依點了點頭,來不及接話,方氏已風風火火進了店門,她連忙向方氏說了一聲,迎上前去。
楊氏是長嫂,沒有動身,等著二房一家向她行過禮,才招呼他們坐下,命小扣子小墜子上茶。
張梁還記得楊氏最講究男女有別,便主動提出,由他帶著張伯臨和張仲微上別的房間坐去。楊氏卻道:「都是一家人,我又才回來,沒那麼多講究,就在這裡坐罷。」
楊氏轉變這樣大,張梁雖疑惑,但還是依言坐了。林依暗道,楊氏向來不做無謂的事情,留張梁和張伯臨在這裡,定是想讓他們為那十貫錢做個見證。
她猜得不錯,果然還沒等入席,楊氏就命流霞把十貫錢抬了出來,滿滿一小箱,擱到方氏面前,道:「這是仲微借你的錢,拖了這些時日才還,實在不好意思。弟妹你數數,若是對得上,就把借條給我罷。」
方氏竟私藏過十貫錢?張梁瞪大了眼睛,驚訝而又憤怒,他還記得自己每每向方氏討酒錢,方氏都說沒有,原來全是騙人的,方氏感覺到張梁的目光,哀歎,回家一頓毒打是跑不掉了,但她又捨不得為了逃脫挨打而不收這十貫錢,只得咬牙把手伸進懷裡,掏出借條來。
流霞接過借條,遞與楊氏,楊氏並沒有接住,只就著流霞的手看了一眼,暗恨,方氏果然是有備而來,不然怎會把一張借條隨身帶著。流霞到底跟隨楊氏多年,十分通曉她心意,待她看過借條,沒急著撕毀,而是轉手又遞與張仲微,這是請他驗真假的意思。
張仲微自然不好意思仔細查看,但林依就在他旁邊,微微探頭,見紙上的筆跡確是出自張仲微,便沖流霞輕輕點頭。
流霞遂走到溫酒的爐子前,將借條丟進去,燒了個一乾二淨。
方氏惦記著回家後的那頓打,已是亂了心智,安安靜靜坐著,言語寡少,笑不露齒,倒顯露出幾分大家出身的模樣來。
事情已了結,楊氏招呼大家入席,道:「對面廳裡也擺了一桌,男人們若嫌我們呱嗓,就上那邊吃去罷。」
張梁樂得不與方氏同席,忙帶著張伯臨兄弟到斜對面的上等房去了。張梁一走,方氏直覺得渾身輕鬆,敢放開笑了,也敢大聲講話了。她朝桌上看了看,想挑出些毛病,扳回一局,但滿桌森森的魚肉,也不乏清淡的小菜,搭配得恰到好處,實在讓人挑不出甚麼來。
如此這般,方氏更為生氣,心想若不是楊氏白撿她一兒子,怎會過得如此舒心。
林依瞥見方氏的臉色變了,但只當沒看見,今日她有保護傘在,甚麼也不怕。
方氏緊捏著筷子,桌上的菜挑不出毛病,就打起桌邊人的主意,楊氏是長嫂,她不敢輕易挑釁,便把目光投入林依,道:「我身為長輩,卻不見人來斟酒,真是沒規矩。」
林依朝她面前的酒杯看了一眼,明明是滿的,需要斟哪門子的酒,分明是故意找茬。
楊氏與她使了個眼色,叫她忍耐。林依不知楊氏有甚麼後招,只好站起身來,拎起酒壺,假意朝方氏杯中點了一點。
楊氏得意洋洋,正準備繼續支使林依為她布菜,就看見對面廳中侍候的小墜子慌慌張張地奔進來,撲倒在楊氏面前,哭道:「大夫人,二老爺欺負我。」
楊氏斥道:「胡說,二老爺甚麼身份,怎會欺負你,定是你沒伺候好。」
小墜子捂著臉道:「我並不敢,謹道大夫人囑咐,一直小心伺候,在桌上,二老爺還誇我來著,可我領他去茅廁的路上,他就,就……」
小墜子泣不成聲,講不下去,但她身上的領口開了,腰間的帶子也散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生了甚麼事,定是張梁趁著如廁,藉機調戲於她。
方氏的臉,刷地一下就綠了。林依暗暗奇怪,張梁與張棟不同,他雖好色,卻知曉分寸,李舒房裡那許多美貌的丫頭,都沒見他拖一個到房裡去,怎會趁著做客,調戲起大嫂的丫頭來?
小墜子還在哭訴:「大夫人,我雖只是個丫頭,卻是清清白白,二老爺這樣對我,叫我今後有何面目示人……」
楊氏面色鐵青,轉向方氏,問道:「弟妹,你說這事兒該怎麼辦?」
方氏強作鎮定,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道:「不過是個丫頭,多大點事。」
楊氏將桌子猛地一拍,怒道:「堂堂知州家的丫頭,比你都高貴幾分,豈能容你調戲?」
方氏的酒杯一個沒端住,叫幾點酒水浸濕了衣襟,慌道:「又不是我調戲的,你只問那調戲的人去。」
楊氏扭頭喚流霞:「二夫人的話,你聽見了?」
流霞應了一聲,就欲拉著小墜子朝對面去。方氏心想,張梁向來敬著張棟與楊氏,若叫他作答,要麼是花大價錢把小墜子買下來,要麼是付一筆賠償費。而錢從哪裡來?方氏瞧了一眼腳下的錢箱子,慌手慌腳站起身來,撲向流霞,想去攔她,但今日流雲轉了性子,十分配合流霞,飛快地伸出一隻腳,絆了方氏一下。
方氏一個踉蹌,正好跌在楊嬸懷裡,楊嬸忙將她攙回座位,一個勁兒地勁:「二夫人,你可得當心身子,可雖跌壞了。」
方氏眼睜睜地看著流霞與小墜子走進斜對面的上等房,直覺得腳下的十貫錢,都長了翅膀,馬上就要嗖嗖地飛回楊氏房裡去。她可不是坐以待斃的主兒,越急越有主意,與楊氏商量道:「大嫂,咱們妯娌好容易見面,別讓一個丫頭傷了和氣,既然二老爺喜愛她,我就拿我家的丫頭,與你換一換,如何?」
楊氏只覺得好笑,望著她不講話。方氏自顧自繼續嘮叨:「說起來還是我虧,我家那個丫頭,已然十七八,生得好,手腳又勤快,而你這這個,最多不過十三四,眉眼沒長開,做事也笨拙……」
林依見她講得天花亂墜,忍不住插嘴問了一句:「嬸娘想拿誰與我娘換小墜子,不會是冬麥罷?」
方氏絲毫不覺得尷尬,點了點頭,道:「正是她,她可……」
眾人哄堂大笑,淹沒了方氏的後半截話,在這屋裡的,除了新來的流雲,誰人不知冬麥是怎樣的人,一想起她那滿臉的斑斑點點,還有那懶得出奇的性子,再結合方氏誇她的話,都忍不住笑了又笑。
方氏自然明白她們為何笑,腆著臉皮道:「冬麥生得好容貌,只是後來得了場病,才有了些許瑕疵,但只要撲些粉,就看不見了。她以前是不愛動,不過自從病好後,比誰都勤快。」
青苗見她信口胡謅,實在忍不住,嗤道:「是挺勤快,都被打去做洗衣裳的粗使活計了。」
楊氏一直沒作聲,只命人取來小墜子的賣身契,遞與方氏看,道:「弟妹講的對,不能因為一個丫頭,傷了我們妯娌間的和氣,弟妹既然想要小墜子,那我就原價轉賣與你好了,若你想拿別的丫頭來換,也沒問題,只要賣身契上的價格相當即可,若是你家丫頭價低,也不要緊,差額可以拿現錢來補。」
楊氏接連幾個「若是」、「不要緊」,讓方氏聽暈了頭,再一看小墜子的賣身錢竟有一百貫,就只曉得嘀咕「我沒錢。」
楊氏十分善解人意,道:「沒錢也不要緊,打個欠條慢慢還,都是自家親戚,我不收你利息。」
方氏有點懵,不知自己怎麼就被楊氏給繞了進去,她決定,從現在起,一句話也不講,只坐等張梁那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