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丁夫人的婚姻,也是不順,林依不便多問,再次替張八娘謝過,告辭回家。
張八娘還呆呆地坐在桌前,眼神空洞,林依坐過去,輕聲問道:「叔叔和嬸娘,可曉得此事?」
張八娘機械般地搖頭,道:「我不敢給他們寫信,因此應該是不知情。」
林依便道:「那我請人到祥符縣跑一趟,給叔叔嬸娘捎信。」
張八娘著慌,抓住她的手道:「別,千萬別,若我爹曉得,定要打上門去,若被我娘曉得,定要把我罵個半死。」
若是因為擔心挨罵而瞞著,倒能理解,但出了這檔子事,難道不希望娘家人替自己出氣?張梁打上方家門去,有甚麼不好?
張八娘囁嚅道:「我兒子還在方家……」
「他們不肯把兒子還你?」話一出口,林依便知講錯了,在這個時代,若生的是閨女,跟著娘被一起趕出門,還有可能,若是兒子,就趁早斷了念想罷。
張八娘大概是想兒子了,又小聲啜泣起來。林依很同情她,但也被哭到頭疼,勸她道:「我曉得你難過,可光哭也解決不了問題,你且先坐著,我到街上尋個閒人,先到祥符縣報信。」
張八娘見她站起身了,慌了,忙拖住她胳膊,哭道:「三娘子,看在咱們打小就在一處的交情上,千萬莫要告訴我爹娘,我不想把事情鬧大。」
「不想鬧大?那你有甚麼打算?」林依被她拖著動不了身,只好重新坐下,道:「你把想法講給我聽聽,若是有道理,我就替你瞞著。」
張八娘見林依還是願意幫忙的,就抹了淚水,道:「我不願被休,我想回去。」
林依不解:「既是想回去,為何還要進京?」
張八娘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到方家求過許多次,舅娘和官人都願意我回去,只舅舅不肯,因此我想求你們幫忙,去勸一勸舅舅。」
林依認真問道:「王夫人和方正倫,真的都願意你回去?」
張八娘重重點頭,林依卻仍舊不相信,他們若真還想認張八娘這個媳婦,為何不送些錢與她,或替她尋個暫時安身的地方?不過也有可能是真的,畢竟像張八娘這樣柔順的媳婦,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見,有了她,方正倫能隨意逛伎館,收通房;有了她,王夫人怎樣擺婆母的威風都無妨。
張八娘惦記兒子,任林依怎樣分析都不信,一心只想讓方睿回心轉意,把她接回去。
林依無法,只得順著張八娘的意思,幫她想主意,問道:「你舅舅為何要趕你出門?」
張八娘答道:「因為與李太守生隙。」
林依繼續問道:「李太守與你有甚麼干係?」
張八娘繼續回答:「因李太守是大哥的岳丈,舅舅這才遷怒於我。」
林依問到這裡,不再話,張八娘醒悟過來:「我該去尋大哥幫忙。」
張八娘終於相通,林依卻一點兒都不高興,她才脫離了苦海,又想跳回去,還不聽人勸,真是讓旁觀者急死,而她自己卻渾然不覺。但婚姻與感情的事,外人永遠只能勸導,無法幫你拿主意,張八娘自己認準了道,林依再著急也無法。
既然想著重歸於好,那就只能讓二房諸人幫忙,於是林依重提去祥符縣報信的話題,張八娘沉默一時,道:「三娘子,你只與大哥大嫂報信,別讓我爹娘知曉,可好?」
林依道:「我能這樣吩咐送信的人,但你爹娘與大哥大嫂,住在同一處,想瞞著他們,只怕不大可能。」
張八娘就又沉默了,林依明白,這是不想讓她送信的意思,她很願意尊重張八娘的意見,可這事兒除了二房幾人,她與張仲微都幫不上忙,於是想了一想,與張八娘商量道:「要不,我遣人請大哥前來,只道有事,並不與他講明,待他到了,再由你與他講,如何?」
這樣既能解決問題,又能瞞過張梁與方氏,張八娘高興起來,道:「還是你有主意,就是這樣罷。」
林依便走出門去,尋了個閒人,叫他上祥符縣去報信。
張八娘以為林依幫了她的忙,想要報答,就不肯閒著,主動到店裡,與楊嬸一起招待客人,她生得柔弱,講話又輕聲細語,倒是有許多夫人喜愛她,紛紛贊林依雇了個好小二。林依哭笑不得,挨個解釋完,又拉張八娘進去,心想她嬌生慣養的人,哪裡做得來這個,不料張八娘掙脫她的手,擺起碗碟來,動作極麻利,道:「我在家做的活兒,比這個多多了,服侍客人,算不得甚麼。」
客人中有那過來人,竟連聲附和:「正是,服侍過婆母再服侍客人,輕鬆不過。」
林依看著張八娘忙碌的背影,嫻熟的動作,心中升起的不是佩服,而是心酸。她在家也是捧在父母手心,受盡百般寵愛的小娘子,幾年不見,怎被磨礪成這樣,或者該稱為……折磨?
晚上張仲微回來,照例不敢進店,只在後面待著,直到吃晚飯時,才現多了一人,再仔細一看,那多出來的,竟是他許久未見的妹妹張八娘。他大吃一驚,問道:「八娘,你怎地進京來了?」
張八娘把她對林依講過的話,又與他講了一遍,然後垂不語。張仲微老實人,也有脾氣的時候,把桌子重重一拍,怒道:「你又沒犯七出之罪,他們竟敢休你?」說著飯也不吃,稱要趕去祥符縣,讓方氏寫信,向方睿問個明白。
張八娘雙眼含淚,望著林依,林依深以為張仲微的做法很對,就沒作聲。張八娘見林依站在張仲微一邊,只好開口道:「二哥,三娘子已使人捎信去祥符縣了。」
如今的張仲微,不怎麼好糊弄,當即問道:「甚麼時候去的?」
張八娘怯怯答道:「上午……」
張仲微本已坐下,一聽這話,又站了起來,道:「從這裡去祥符縣,來回只要一個時辰,若真是去的信,叔叔與嬸娘怎會到現在還不到?」
他一把將張八娘從座位上拉了起來,拖著朝外走:「你休要軟弱,且隨我去祥符縣,向叔叔和嬸娘講個明白,再叫他們與你討公道。」
林依望著張仲微,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真的成熟起來。
張八娘叫道:「三娘子,你告訴他呀,咱們真去過信了。」
張仲微還是信任林依的,遂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娘子,真去過信了?」
林依毫一隱瞞,將張八娘想瞞著張梁與方氏,只與張伯臨去信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張仲微本是想把張八娘拖去祥符縣,聽了這話,卻變了主意,不但不拉她朝外走,反將她推進裡間,再端進去幾樣飯菜,最後將門反鎖。
林依聽著張八娘在裡面哭喊,十分詫異張仲微所為,而張仲微的解釋,也大大出乎她意料:「我看她就是犯糊塗,這樣的混帳夫家,還想著回去作甚,離了方家也好,憑著咱們一家人做官,還怕再尋不著人家?」
林依怔住,他口中的「混帳夫人」,可是他血緣上的舅舅,換作平時,他決計不敢這樣罵,看來此番真的是氣著了。
張仲微緩了口氣,見林依也站著,忙道:「娘子你忙了一天,趕緊吃飯罷,我到祥符縣去去就來。」
此時天色已晚,林依擔心他安危,不許他獨自前去,勸他道:「方家遠在四川,你就算這會兒趕到祥符縣,又能如何?不如等天亮了,耽誤不了甚麼。」
張仲微方才是氣著了,才那般著急,此時冷靜了一會兒,覺得林依的話有道理,便坐了下來,與她一同吃飯,道:「我早就料到過,方家不會善待八娘子。」
林依給他夾了一筷子菜,道:「那你就別生氣,為方家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張仲微沉著臉道:「我是氣八娘子,都被休了,還不醒悟。」
以張八娘的性子,作出重回方家的選擇,林依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作為兒時玩伴,親密的小姐妹,她很是心疼張八娘,不願她回去,恨不得也學張仲微,把她關起來,拴起來,好不讓她回去繼續受苦。
現實與想像,總是有差別。林依吃完飯,覺得老把張八娘關著,也不是個事,便問張仲微道:「你準備將八娘子一直關著?」
張仲微道:「等明天叔叔與嬸娘來了再說。」
張八娘心裡本就苦楚,再讓她一人獨處,只怕會更難過,林依很想去開導開導她,講些安慰的話,但張仲微就是不許她開門,稱這是為了張八娘好。
林依想了想,決定採取迂迴戰術,問道:「你把八娘子關在裡面,若她要入廁,怎辦?」
張仲微毫不猶豫答道:「裡面有馬桶。」
林依暗暗翻了個白眼,又問:「她睡裡間,我們睡哪裡?」
張仲微朝店中看了看,道:「外面地方不小,咱們把桌椅拼起來,就在這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