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夫人到底是長輩,林依再怎麼反感她強人所難,也不會因了一點小事就鬧翻臉,於是故意忽略之前的話題,道:「我的確是膽子小,不過這與開不開腳店,並無甚麼干係。」
牛夫人上下看她兩眼,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朝廷早就明令京官、朝官和州官,都不許行商,在京城的,除了自家住的房屋外,還不許廣置物業呢。」
難道那些官宦人家寧願受窮也不做買賣,不僅是觀念差異,還另有這樣的原因在?如果真是這樣,從開張到現在,店裡來過那許多官宦夫人,怎無一人提醒林依?又或者,她們都心知肚明,是故意想看著林依倒霉?也許已經有人在朝上參了張仲微一本了?林依明知牛夫人在此情此景下講了這番話,應是別有目的,但還是忍不住往深處去胡思亂想。
牛夫人瞧出林依還是在意的,遂添油加醋道:「有個太子洗馬,因『坐知瓊州日販易規利』而貶了官,還有法令規定,別說官員不能做買賣,連赴任時購進貨物帶到任上去賣,都是不行的。」
牛夫人講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林依不信,但她再怎麼相信,也不敢再流露出來,免得更加被動,於是道:「那我明日就把店關掉,回鄉種地。」
她拿這話一堵,牛夫人反倒不知再講甚麼,訕訕道:「我也是恰好想起,怕你吃虧,才提了一提,並不是故意要嚇唬你。」
林依順著她這話,真裝出驚恐的模樣來,起身道:「外祖母先回罷,我要去尋仲微商量商量,把店關掉算了,他的前程要緊。」
牛夫人以為林依真信了她的話,幾分內疚,又有幾分竊喜,心道,若林依關了店,正好她自己再開一家,把生意接過去。她越想越美,便離了張家酒店,回家與楊升商議去了。
林依雖然曉得牛夫人嚇唬她的成分大些,但還是有些惶恐不安,待得張仲微回來,馬上拉了他問詳細。張仲微笑道:「朝廷分佈那些禁令,是防止有些官員藉著行商,利用職務之便,以權謀私。咱們的腳店,是自食其力,怕甚麼。」
林依將信將疑道:「當真?事關你的前程,可得打聽清楚了。」
張仲微見她還是擔心,安慰道:「你放心,我這樣的小官,無權無勢,又沒礙著誰的路,哪有人來管我?還有,外祖母講的太子洗馬一事,還是開寶年間的事,那些法令,也是真宗時的事,這許多年過去,官員經商的,有增無減,從未聽說誰被降職。」
林依聽他一說,放心之餘,突生受騙之感,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牛夫人還拿來講,敢情是真糊弄人。她又是氣憤,又是委屈,與張仲微抱怨道:「我倒寧願沒住過她家了,不欠她人情,也就不會如此被動。」
張仲微認為,牛夫人故意嚇唬晚輩,害他娘子擔驚受怕,實在過分,便道:「往後不必給她面子,她災後收留我們,也不過是看在我和爹做了收的份上,不然你想想以前,你同娘去她家,茶都沒吃一口,就被她趕出大門哩。」
張仲微的硬氣,給了林依極大安慰,撲到他懷裡道:「下次她要我去邀府尹大人,我再也不去了。」
張仲微為了逗她開心,便將些今日生意如何的話來問她,果然成功轉移了林依的注意力,令她精神抖擻地搬出算盤和賬本,一樣一樣算給他看。
張仲微雖也關心生意,但並不關心賬目,在旁聽得直打瞌睡,林依這才反應過來,他只是要轉移話題,遂嗔道:「當差沒幾天,本事漲了不少。」
張仲微愛她這含嬌帶怒的模樣,一把摟住她,香了個嘴兒,道:「咱們好幾天沒……」話音未落,外面楊嬸叩門:「二少夫人,店裡有位客人點了蓋飯。」
林依連忙應了一聲,推開張仲微,到鏡前去攏頭。張仲微歎了口氣,道:「娘子,我看你開店,比在鄉下種地還辛苦,種地再累,好歹晚上能歇歇,你這真是不分白天黑夜了。」
林依道:「既是酒店,總不好天一黑就關門,我也沒辦法。」
張仲微道:「馬上月底,我就要俸祿,等拿到錢,我與你雇個人來幫忙,如何?」
林依急著去做蓋飯,道:「到時再看罷。」
張仲微看她匆匆出門,實在是心疼她日夜勞累,便跟了出去,到廚下與她幫忙。二人剛到廚房,楊嬸追了過來,急問:「二少夫人,蓋飯還未做罷?」
林依剛把鍋鏟拿起,搖頭道:「還沒來得及,怎麼,客人要換菜色?」
楊嬸擺手道:「不是,那位客人並不吃酒,只是買蓋飯。」
林依道:「那你請她到後面蓋飯店排隊。」
正說著,前面店裡傳過來吵嚷聲,楊嬸一聽那聲音,道:「就是那位只買蓋飯不吃酒的客人,方才要她到後面來,她不肯,不知這會兒又怎麼了。」
林依放了鍋鏟,把廚房鑰匙遞與張仲微,叫他鎖門,再與楊嬸到店裡去。店內,楊嬸所述的那位客人,是一名三十開外的婦人,身上衣裳破舊,拿藍手帕包著頭,正與祝婆婆爭吵:「你們這是甚麼酒店,既然進來了,還能不叫我吃飯?」
祝婆婆還未搭腔,旁邊有個華服娘子嘲笑道:「既然知道是酒店,為何不吃酒,只吃飯,這又不是食店。」
這話雖有幫襯店家的成份,但讓那藍手帕娘子聽見,無疑上火上澆油,她一屁股坐到桌前,再不站起來,拍著桌子道:「有本事就別賣,既是賣了,為何不許我吃?今兒你們不把蓋飯端上來,我就不走了。」
楊嬸直皺眉,悄聲向林依道:「我看她這陣仗勢,就是來鬧事的,但這知打扮又不對,定是被人收買,替人砸場子來了。」
林依道:「進門就是客,不管她甚麼來路,不能欺壓,旁邊客人都瞧著呢。」
祝婆婆走攏來,笑道:「我開那小酒肆時,別的沒學到,就會對付這樣的人,二少夫人且看我行事。」
林依就是看在祝婆婆有開店的經驗,才雇她來的,因此也極想看看她的本事,遂點了點頭,叫她上去。
祝婆婆走到藍手帕娘子桌前,低頭哈腰,把姿態擺得低低的,恭敬道:「娘子,我們店的蓋飯,除了白飯一碗,另有兩葷兩素,外加兩樣小菜,姜辣蘿蔔和醬甘露子,還有一碗湯。小菜加湯,是附送的,葷菜每樣三十三文,素菜每樣十三文,不知娘子要幾葷幾素?」
藍手帕娘子眼一瞪,大聲質問:「你欺負我不懂行?葷菜明明是每份二十五文,素菜是每份十文。」說完站起身來,揮動手臂,市場叫嚷:「大夥兒快來看哪,所謂店大欺客,張家腳店看我穿的破爛,就抬高價錢,想要趕我走。」
酒店是臨巷的,經她這一嚷嚷,門口迅聚來一群人,男男女女都有,店內其他女客,本有人在罵藍手帕娘子窮酸樣,想幫著店家趕她走,但一見門外有了男人圍觀,馬上結賬離去。還有那渾水摸魚的,未付酒錢就想溜,被楊嬸抓住,還振振有詞:「我在你店裡受了驚嚇,還被男人圍著看,不向你討損失就罷了,你還來找我要錢?」
楊嬸拉她不住,叫她扎進人群,跑了,待得再追,又擔心店裡少了人,正猶豫,林依叫她道:「除非她下回不來了,不然總有追討酒錢的時候,且先把這位鬧事的打了。」
此時,藍手帕娘子嚇走了店內客人,得意非凡,正準備開溜,祝婆婆一個跨步上前扭住她手臂,叫道:「鬧了場子,還想跑?快隨我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年輕,力氣大,用力一掙,便脫身出來,祝婆婆哪肯讓她走,繼續上前抓她,二人一個抓,一個躲,待得楊嬸放走吃白食的娘子過來相幫時,二人已扭作了一團。
楊嬸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們分開來,定睛一看,祝婆婆脖子上好幾道紅痕,都是藍手帕娘子抓出來的,不過藍手帕娘子也沒討到好去,頭被扯落一地。林依恨道:「天子腳下,竟有刁民,楊嬸快快拿繩子來,綁了她去見官。」
藍手帕娘子拔腿就跑,楊嬸箭步上前,抓住她後背心的衣裳猛地一扯,就把她扯進懷裡來,再牢牢將她箍住,藍手帕娘子拚命掙扎,可楊嬸是在鄉下做慣了粗活的,很有一把力氣,輕易根本掙不脫,藍手帕娘子心一急,叫道:「你敢拿我?可曉得是哪個叫我來的,說出來嚇你一跳。」
林依拿了塊上書「打烊」字樣的牌子,朝門外一掛,再將店門一關,笑吟吟問道:「是哪個,我正想曉得呢,且講來聽聽。」
藍手帕娘子見她拴了門,真個兒慌起來,衝著門口高聲道:「別以為你關了門,就無人曉得,那些看熱鬧的,還在外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