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曉得林依與張八娘相厚,所言應是真心話,她欲親自回娘家與王氏理論,但無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門,便招來任嬸,面授幾句,遣她代行。
任嬸得令,朝方家而去,稱她是代方氏來探望張八娘,王氏懶怠見她,直接叫她去了張八娘房裡。張八娘才從娘家回來,就見任嬸又來探望,雖驚訝,但仍歡喜,拉著她講個不停。任嬸一面搭話,一面留神立在張八娘身後的通房,只見她面兒上表情雖還算恭敬,但一雙眼卻不甚安分,但凡張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來總似慢了半拍。
任嬸將這情景牢記在心,回報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顧不得甚麼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責王氏道:「八娘子懷著身孕,本就辛苦,你既為婆母,又是舅娘,不體諒她些也就罷了,還塞個狐媚子到她房裡去,萬一惹她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孫兒份上,讓著她三分,好言辯道:「那丫頭性子好,又細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個有冬麥的,哪裡肯信她的話,不管王氏怎麼講,她反覆只有一句話:「賣了那通房。」
王氏暗罵,給你臉不要臉,氣道:「八娘身子沉重,沒法服侍正房,我撥個通房與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慣我挑的通房,那就請你們張家送個來。」
方氏細琢磨,覺得這主意不錯,回去與張梁商議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與其讓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們自己送個過去,也讓八娘有個臂膀。」
張梁頭一回覺得方氏還算有些頭腦,贊同道:「咱們閨女性子柔弱,是該送個跋扈的過去,幫著她些。」
方氏開心笑了,將門外閒站的冬麥一指:「就是她,如何?現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錢買。」
張梁立時黑面,但他與冬麥交情在暗,不好明說,便道:「冬麥與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嬸也悄聲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詐著呢,萬一反幫著舅夫人,怎辦?咱們還是挑個既信得過,又與八娘子交好的人兒過去。」說完,直朝外丟眼色。
方氏不瞧,也曉得她所指何人,張梁亦是心知肚明,沒有作聲,來了個默認。方氏猶豫道:「她與仲微還有婚約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張梁瞪她一眼,道:「哪個叫你去送?咱們怎能做出那等事體。」
「那……」方氏疑惑。
張梁罵了句「蠢貨」,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願悔婚,去與方家做小,與我們甚麼相干,說起來還是我們吃了虧。」
方氏興奮起來:「那我們等天黑了行事?」
張梁莫名其妙:「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綁了她去……」
「蠢貨。」張梁終於忍不住罵出聲來,「你嫂子又不是不曉得她與我們家有婚約,你硬綁了去,她會敢收?」
「那怎辦?」方氏虛心求教。
張梁道:「去與她多講些好處,再訴訴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軟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頭蠢腦自己跑去,遭人詬病,叫任嬸去講。」
方氏點頭,吩咐任嬸幾句,命她把預備過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盤子,端去林依房裡。
任嬸站在林依房門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並未預備這些,特特叫我與你拿了些過來。」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這般好心,但依舊笑臉相迎,將任嬸讓了進來。青苗接過盤子,卻擱到櫃頂上,另取了一隻四格攢盤出來,放到桌上。林依把攢盤朝任嬸那邊推了推,笑道:「我也備了幾樣過年吃食,任嬸嘗嘗。」
任嬸一看,卻只認得一樣五香瓜子,另幾樣都沒見過,經林依介紹一番才知,那一樣是杏片,一樣是獅子糖,還有一樣是香糖果子。
任嬸先前在方家,後來又到張家幾十年,這兩家都有些錢,因此她一向以大戶人家的奶娘自稱,自詡見過世面,此時卻讓這幾樣果子襯得村起來,於是很不高興,疑道:「眉山城可沒這些賣,你哪裡得來的?」
林依笑道:「這是東京果子,大老爺同僚途徑眉州,捎帶了幾樣來,大夫人可憐我,便送了我些。」
任嬸不信:「大夫人與二房更親,稀罕果子怎會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麼沒送,還是我陪著流霞去的,難道二夫人沒端出來與你們嘗嘗?」
任嬸不曾想到,林依也會使挑撥離間,立時中招,暗罵方氏還不如林依大方,幾樣果子都捨不得端出來與人瞧。她腹誹畢,倒還記得此行目的,將林依屋內家什指了一指,裝了憐惜口吻,道:「三娘子這屋子,可真夠簡陋的。」說著又拉過她的手細瞧,嘖嘖道:「瞧這雙小手,都磨起了繭子。」
林依見了她這副虛假模樣,渾身雞皮疙瘩,唬得直想不逃,連忙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只要吃得飽飯,苦些何妨。」
任嬸故作鄙視狀:「你就這麼點志氣?我們家冬麥,穿的吃的,都比你強些。」
林依懶得去猜她用意,無論她如何講,只是一味微笑。任嬸從方家富貴一路講到幫通房丫頭的好處,再抹著眼淚哭訴張八娘苦楚。聽得她講張八娘,林依也是淚水漣漣,但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張八娘若真能狠下心來和離,張梁未必不幫她,不過如今孩子都懷上了,再講甚麼都是無益。
任嬸講到舌干口燥,瞧林依表情正傷心,暗喜,問道:「你去方家,幫扶八娘子一把,可好?」
青苗在旁傻傻問道:「三娘子在張家住得好好的,為何要去方家?」
任嬸笑著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笑道:「你也是個好樣貌,隨三娘子一齊去方家,她做妾,你做通房丫頭,可好?」
這話實在是無理,林依正要開口相斥,青苗先跳將起來,猛朝任嬸頭上敲了個爆栗。這一下兒,聲音十分響亮,別說任嬸,連林依都懵了。頓了幾秒,任嬸反應過來,捂著額頭大罵:「林三娘,瞧你養的丫頭。」
林依想道歉,可就是愧疚不起來,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瞧她這爆脾氣。」
話是指責,語氣卻是誇讚,青苗雖遲鈍,這個還是聽出來了,笑嘻嘻抓了柄量尺,又要朝任嬸頭上打,任嬸到底長她許多,不甚怕她,反奪了量尺,照著她臉上去。
林依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任嬸胳膊,怒道:「在我屋裡打我的丫頭,無法無天了?」
任嬸是個下人,聽了這話還是膽怯,遂收了手,但卻不甘心,嘴裡不乾不淨罵著,又道:「我好心與你謀出路,你們反恩將仇報。」
林依冷笑道:「好個出路,虧你講得出口。我田里麥子種著,大夫人的屋住著,隔壁屋裡堆的還有我的菜蔬,除非油脂糊了心,才到別人家去為奴為妾。」
任嬸並不知她早立了女戶,還暗中買了田,嗤道:「不過種了幾畝麥子,甚麼了不得的事,那田又不是你的,待到來年開春,你賣麥子的錢能過幾時?」
青苗鬥嘴,從不肯認輸的,聽了這話,極想將林依買田的事講出來,好扳回一局,但她早就得過林依叮囑,不敢造次,憋得好不難受,欲上去將任嬸打出去,力氣又沒她大,正焦急間,忽見流霞與楊嬸經過,忙高聲求助:「任嬸耍潑,快些來幫忙。」
任嬸氣道:「死妮子,明明是你先動手,倒污蔑於我。」
說話間楊嬸與流霞已到了門口,盯著任嬸的手,齊聲道:「任嬸你敢以下犯上?」
任嬸順著她們的目光朝下一看,原來那柄量尺還在她手裡握著,登時百口莫辯,急得面紅脖子粗。
楊嬸問道:「出了甚麼事?」
林依與楊嬸流霞都交好,又曉得她們嘴嚴,便將任嬸勸她去方家做通房一事講了。楊嬸就站在任嬸旁邊,聽了講述,將她重重推了一把,罵道:「三娘子是甚麼身份,你不曉得?這樣的話,怎好意思講出口,哪個教你的。」
任嬸看她一眼,嘀咕道:「誰教的,你不曉得?」同為張家二房下人,楊嬸立時哽住,不好再朝下講。
她肯打抱不平,林依已是感激,瞧得她為難,忙道:「飯還未做罷,楊嬸趕緊去罷。」
楊嬸沒能幫到忙,有些不好意思,應了一聲,拽著任嬸去了。流霞是大房的人,無甚忌諱,走進來問道:「任嬸怎麼耍潑了,沒傷到三娘子罷?」
青苗撲哧笑了:「我哪能讓她碰著三娘子,她頭上的那個包,還是我敲的呢。」
流霞方才不曾留意任嬸頭上,笑問:「左邊還是右邊,與二夫人先前那個,配不配?」
這二人都是愛幸災樂禍的主兒,你問我答,講得極開心。聊了一時,流霞抬頭道:「三娘子,她們欺負你,你與大夫人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