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祥宮是西六宮中的一宮,屬於鄭貴妃的宮殿。
其實在生下皇三子朱常洵之前,鄭貴妃自萬曆十二年生下一個公主被封為貴妃後,就很少住在啟祥宮了,她基本上都是跟著朱翊鈞住在乾清宮,可見萬曆皇帝對她的寵愛。
鄭貴妃這次臨盆在即時,才又重新住進了啟祥宮,萬曆皇帝即便是再寵她,也不敢讓她在乾清宮生產,那裡是歷代皇帝的寢宮。
在啟祥宮門外一溜跪滿的幾十個宮女太監的「恭迎皇上」聲中,朱翊鈞來到主殿,伸手拉住得到消息從床上下來要行禮的鄭貴妃,笑著道:「朕說了多少遍,你剛誕下皇兒不久,身子虛弱,這些俗禮就免了。」
「呵呵,陛下,這麼多人在,臣妾肯定要給足陛下面子才行。」鄭貴妃嬌笑著說道,言辭頗為大膽。
朱翊鈞渾不在意,拉著鄭貴妃坐在床上,左右看了一下,問道:「朕的洵兒呢?怎麼不在這裡?」
揮手示意宮女太監退下,鄭貴妃異常大膽的坐在朱翊鈞的腿上,摟著他的脖子嬌聲道:「我的老嬤嬤,你每次來總是先詢問洵兒,妾現在都開始嫉妒自己的兒子了!」
朱翊鈞哈哈大笑起來,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用額頭抵住鄭貴妃的額頭廝摩了一下,說道:「怎麼會?沒有人能代替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哪怕是洵兒也不能。」
在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朱翊鈞在鄭貴妃面前很少用「朕」這個字。
鄭貴妃輕輕錘了一下朱翊鈞的後背,笑著說道:「三郎的話雖然讓妾身很開心,但是卻怎麼聽著有些彆扭?」
萬曆皇帝是隆慶帝的皇三子,恐怕天下間也就鄭貴妃才敢稱呼他三郎吧。
「哈哈……」朱翊鈞再次大笑起來,也只有鄭貴妃能如同普通夫妻般待他,讓他有了家的溫馨。
中午在啟祥宮與鄭貴妃一起用過午膳後,稍歇了片刻,朱翊鈞便在鄭貴妃的催促下離開了啟祥宮,去文華殿繼續處理政務。
鄭貴妃的聰明之處就是知道在皇帝面前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從來不會讓朱翊鈞覺得她恃寵而驕,她一直都勉勵朱翊鈞多親自處理政務,她知道皇帝想要什麼。
「蘇荷,許福那裡有什麼消息?」鄭貴妃對著身後的貼身小宮女問道。
萬曆皇帝的隨侍太監許福是蘇荷的「菜戶」,他們兩人是宮中的「對食」,也就是宮女和太監結成的「夫妻」。不過,這一切都是鄭貴妃刻意安排的,她從來沒有在朱翊鈞面前詢問過朝廷政務,嚴格遵循著**不得干政的祖訓,表現的雍容大度,但她對於朝廷的動向卻能瞭如指掌。
「娘娘,今天通政司送來的奏疏有十六份是請立皇長子為太子的,有十二份是反對冊封娘娘為皇貴妃的。皇上因此大雷霆,並召見了申時行,最後聽取申時行的建議,把那十二個上疏反對冊立娘娘為皇貴妃的大臣全部連降三級,奪俸一年。」蘇荷把許福告訴她的話,挑重點向鄭貴妃稟報道。
鄭貴妃微微聳動了下小巧的鼻子,她就猜到在皇上下旨冊封自己為皇貴妃後,那幫沽名釣譽的傢伙會坐不住,這不,馬上就迫不及待的跳了出來。真是群令人厭煩的烏鴉!
「皇上沒有問申時行別的事情?」鄭貴妃此刻最關心的還是鄭承憲上疏求恤典的事情。
「沒有了,娘娘,就這些事情。」
鄭貴妃輕皺了下眉頭,想了想,或許皇上當時只顧著火,忘記了問申時行關於恤典的事情吧!她倒是不關心內閣的擬票結果,那幫守舊且沒擔當的老傢伙毫無意外絕對不會有那份魄力,她在意的是皇上對於這件事情的態度。
………………
朱翊鈞失算了,他本想在今天早朝上主動提出鄭承憲為父祈求恤典的事情,以便大臣們稍微反對一下,自己一通火裝裝樣子,然後「被迫」放棄,最後隨便賞給鄭承憲點銀子和田地,這樣也算是對自己的愛妃有個交代了。
當然,這種想法朱翊鈞可不想流露出來,相反還要裝成努力爭取的樣子,要給足自己愛妃面子。
按照他自己導演的劇本,朱翊鈞在早朝上先為自己的愛妃表功:鄭貴妃辛苦侍奉於朕,任勞任怨,又生下皇三子,於社稷有功,所以特事特辦,雖然有悖於祖宗法度,但可以法外施恩,允了鄭承憲的奏折得了。
如同朱翊鈞預料中的那般,先是以輔申時行為的閣臣和禮部尚書沈鯉、工部尚書楊兆、左都御史辛自修為的部院大臣狠狠的反駁了鄭承憲求恤典的奏折。對於這些,年輕的萬曆皇帝早有準備,畢竟昨天通政司送來的這些大臣的反駁此事的奏折他都看過了。
此時的劇情走向還完全按照朱翊鈞的設想進行,眼看著鄭承憲那個可惡的小老頭搞出來的這個難題就要得以順利的解決。
然而,接下來事情的走向完全偏離了朱翊鈞的預計,都察院兩京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給事中們像是聞了腥的貓兒,一個接一個迫不及待的跳了出來,引經據典,痛斥這種越禮違制的行為。其他部院大臣也不甘落後,紛紛指責鄭承憲狂妄無禮、狼子野心,一定要重重治他的罪,讓不明情況的人還以為鄭承憲像是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一樣,搞得朱翊鈞異常被動。
這幾年朱翊鈞收回了朝廷大權,正當意氣風之時,怎能受得了這種大落面子的事?雖然他本意就是讓大臣們阻止鄭承憲的恤典奏折,但你們也不能如此讓朕下不了台啊!
朱翊鈞在怒斥無果後,不由得也動了真怒,閣部大臣朕不好輕易處置,但你們這群小小的七品科道言官也如此猖狂,難道欺負朕年輕不成?
當下,朱翊鈞便下旨要杖責那幾個上串下跳最為活躍的人,無奈此時不但申時行、沈鯉等閣部大臣出面求情,幾乎所有參加早朝的大臣也都跟著跪了下來,大有皇上不收回成命便長跪不起的姿態,擺出一副逼宮的架勢,讓朱翊鈞領教了一把群臣的「浩瀚」力量,也讓第一次碰到這種事的他慌了手腳。
朱翊鈞不像他爺爺嘉靖皇爺有那麼大的「魄力」,還做不出當場廷杖幾百大臣的「壯舉」。異常氣憤之下只有重重的拍了一下龍案,扔下幾句硬邦邦的話:「傳朕旨意,賞鄭承憲之父墳價銀五千兩,風水寶地一塊。」
接著掃視了一眼蠢蠢欲動的滿朝文武,從牙縫裡又蹦出幾個字:「從朕的內庫支取!」然後狠狠的甩了下衣袖,頭也不回的離去,留下了跪滿一地的大臣。
既然給鄭承憲恤典違反祖制,想來以皇家名義從戶部支取銀錢這些傢伙也會喋喋不休,那麼朕就自己掏腰包,從私人小金庫支取總行了吧?
朱翊鈞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並且還出乎他預料的圓滿,想來鄭貴妃不要說埋怨了,恐怕還要感激他頂著這麼大壓力所做的決定。
不過過程卻絕對不是朱翊鈞想要的,這讓他有點懷疑自己雄心勃勃的勤政吏治,一改過去皇帝荒廢早朝的舉措是否得當,只在乾清宮處理奏折豈不是更好?要不要學皇爺爺嘉靖那樣,搞個幾十年不去早朝,避開那些烏鴉般煩人的科道言官?
朱翊鈞第一次對自己勤勉早朝的做法產生了動搖。
當然,朱翊鈞也絕對沒有想到,因為他今天的這番看似退讓的舉措,無疑給了科道言官們極大的信心。自皇上登上皇位至今,可是絕少看到有大臣被廷杖啊!之前幾個措辭激烈反對冊封鄭貴妃為皇貴妃的傢伙,也僅僅只是被盛怒的皇上降了三級而已,可人家現在已經在仕林中有了大好名聲,天下學子傳唱!
是不是今後的言辭可以再大膽一點?反駁再有力一點?立場再堅定一點?他們似乎已經看到了因為自己的「剛正不阿」而天下流傳,進而加官進爵,最終名留青史,譜寫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