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狼牙」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出頭一些,天色徹底暗下來,瞧不見太陽的蹤跡。走進馬海超的宿舍,這個犢子正看著大包小包的零食不知往何處放,其餘的三個漢子早就不再敢對馬海超有什麼想法,眼看著齊武夫與趙檀又走進寢室裡頭,生怕這個護犢子的傢伙將他們在被窩裡頭加倍地打幾頓解恨。
一個個不敢將目光對上齊武夫與趙檀的眼神,各忙各的,鴉雀無聲。
瞧見齊武夫與趙檀後,馬海超露出些許無奈。趙檀笑了笑,將幾個袋子裡的吃的喝的以及用的牙刷牙膏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三個悶聲不吭的漢子,笑道:「哥幾個要不要一起喝個小酒什麼的,我這個人醉了就喜歡揍那些個背地裡做壞事的崽子們,不打的他們滿地找牙也要打的他們在醫院裡半年爬不起來,噢,對了,這廝是我師弟,他的小手太輕,我這人不一樣,沒輕重的。」說著,趙檀拍了拍齊武夫的肩膀。
轉眼之間變成趙檀師弟的齊武夫沒多大不悅,反應很平靜,顯然是一副打算將這齣戲演到底的模樣。馬海超哭笑不得,任隨齊武夫也陪著趙檀鬧著一出。
然而事實證明,強大的人但凡有過先例,任何俗套的段子和威脅都能迅速成立,三個漢子雖然沒有說話,卻都不約而同地露出愧疚與尷尬的神色。其中一個漢子卻是先笑著對趙檀說道:「我們三個晚些去食堂吃,就不去喝酒了。」
「成,要不我喊馬海超給你們帶點回來,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你們我會往裡頭加辣椒油的。」趙檀點點頭笑道,說著轉身便走,一派老大的模樣,齊武夫心裡偷樂,覺得趙檀的惡趣味有時還真有點意思,看了一眼馬海超示意一同出去便也轉身。
直至馬海超帶上門後,三個漢子才一臉苦相,看了看桌上佔去他們半壁江山的零食,不由無奈得搖了搖頭,感情他們以後看片子都得在床鋪上才行了。
一路走出「狼牙」,甄國峰知道三人要出去吃飯喝酒,便主動將自個兒的那輛普桑鑰匙給了齊武夫,齊武夫也沒拒絕,畢竟談不上什麼人情,無非是一種結交的手段。對於甄國峰這個挺會做人的大隊長,他沒多大反感。
因為著實受不了趙檀的駕車方式,況且如今這個走火入魔的犢子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上海的那個岳佳妮身上,整天說不上渾渾噩噩,卻也變得有點兒離不開手機的意思,甚至時常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例如要不要找點兒人把岳佳妮綁票綁到běi精來,然後讓她陪我過日子得了,又或者要不要自己靠著關係去復旦大學讀書與岳佳妮每天在一起得了。雖然都是些無厘頭的玩笑話,可比起當初那個葷段子層出不窮,眼睛從來不知道正經為何物的趙檀,現在的這個有點兒不那麼可愛,不那麼對勁了。
終究是小層面上的變化,齊武夫沒有加以干涉。
抵達下關區,在南京大學附近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館子,因為外頭看起來生意便足夠紅火,若非運氣好撞上點恐怕都要排隊才能吃到裡頭的飯菜。
都是些尋常的南京特色小炒,也有一些滬菜,濟南菜。甚至大蒜烙餅都有。顯然適合各方的口味,不會照顧了李四得罪了張三。如是,這家館子的生意紅火也可想而知,況且當幾道小菜一碗湯上了桌之後,當真可以稱得上色香味俱全,火候與水準雖然距離高檔的酒樓飯店有些差距,但在這種尋常的館子裡頭,也算大廚手藝了,況且做的都是大學生與一些附近上班族的生意,價位開得還算合理,於是整個館子裡頭的大學生佔了將近三分之二,男男女女都有。
因為岳佳妮在晚自習,趙檀便也沒繼續握著手機不停地短信來短信去,那雙無女不歡的目光隨意掃了一下四周,雖然有幾個靚麗也亮眼的大學生讓他的眼神停頓片刻,卻也沒能讓他如同以往那麼肆無忌憚,這個微妙的細節齊武夫看在眼裡,馬海超同樣沒有遺漏,都心知肚明的不去戳穿。無非馬海超在得知趙檀也有另一半的時候陰陽怪氣地說了句多少姑娘的貞操得以保全。
當時的趙檀啞口無言也無話可說,畢竟馬海超這個性子怪癖的傢伙難免吐出一句正常人會說出來的話,他有短暫的那麼瞬間無法承受,於是選擇沉默。
等菜色上齊,趙檀開始動筷細嚼慢咽,齊武夫則開始埋頭苦幹,跟趕命似的,原本還想著有馬海超陪著他紳士一回,轉眼一看卻發現這個戴上眼睛比他還帥些的變態殺人狂吃相與齊武夫基本如出一轍,兩人低下頭吃東西的時候有很大的可能性讓旁人認作是同一個爹媽的孿生兄弟。
於是這一種上演著相對奇葩的吃飯方式,雖然大多大學生吃飯也喜歡狼吞虎嚥,可大多人都會礙於館子裡頭有一兩個學校裡頭出名的漂亮同學而收斂不少,又或者是為了表現出足夠的紳士風度。而齊武夫這一桌,趙檀吃的輕聲細語,馬海超與齊武夫則跟幾頓沒吃過飯吃的大筷夾菜,大口吃飯,大口喝湯,沒有一點上館子享受的模樣,反倒是一些個通宵達旦敢工作泡了碗方便麵胡亂地吃下肚子了事。
有種讓常人無法接受的荒誕,可畢竟都是些個看上去比他們大了不少的人,這群大學生也只是小聲議論竊竊私語,時不會傳來幾陣細微的笑聲。
對外界任何與自己毫不相關或是相關的東西都可以做到免疫的齊武夫自然無所謂,馬海超則早在「狼牙」裡頭練就一張撲克臉,讓他一個月保持一個表情都並非多大的難事,除了偶爾抬頭瞥了幾眼正瞅著他的大學生,不論男女,他都還是那一個眼神,彷彿能把對方生吞活剝了似的,嚇的別人紛紛撇開目光,不敢再將焦距停留在馬海超那兒。
等齊武夫與馬海超吃飽的時候,趙檀不過吃了幾口菜喝了幾口酒罷了,幾個人似乎都沒有在這種人眼嘈雜的地方喝酒的意思,趙檀也火急火燎地大致填了填肚子,於是結了帳又就近的在館子裡買了一箱青島啤放進桑普的後備箱裡頭,一路開往下關區的邊緣盡頭,是通往「狼牙」的唯一一條國道,因為已是將近晚上十點,已經沒有車子在這條道上經過了。
三個大老爺們把一箱青島啤搬出來,坐在路邊一人開了一瓶酒嘴巴對著瓶口便灌著,因為最忌諱喝悶酒,趙檀莫名其妙就吼了幾嗓子歌。稱不上走音,卻也可能是沒有伴奏以及荒涼的緣故,顯得有點兒那麼不入耳。
趙檀一陣哈哈大笑,齊武夫眺望遠方的野草叢生與打麥場外的昏暗燈光。月牙一輪當空散發著些許光芒,整個夜晚在寂靜裡嘹亮,彷彿被趙檀的這一嗓子吼出了些許簌亂與不安。
沒由來的思緒紛飛,回到大興安嶺裡頭,那個與白熊一同在山林裡奔跑著喘著氣也不怕危險與阻撓的日子,那個哪兒布了陷阱,哪兒有大東西可以逮的知根知底熟悉的地方。那個空氣清新到能聞出柏樹綠葉上的露水,天寒地凍足以讓整條上游的河畔結冰的地方。那個有一個鬍子已經花白,頭髮也不剩多少黑色光澤叼著一根青蛤蟆煙槍抽著煙吞雲吐霧一屋子,窩在家裡頭拉著二胡唱著秦腔的老人。
不自禁思緒回歸,天馬行空的歌調在腦海中游了個遍,嗓子眼裡的沙啞和滄桑無端躁動乾燥,接連灌下兩瓶青島,齊武夫也不再沉悶,以壓過趙檀唱歌的嗓音吼了幾曲當初從齊二牛那兒聽來的調子。
抑揚頓挫,滄桑有力,唯獨少了一分齊二牛的神韻以及讓人拉上一曲的二胡。可瑕疵雖有,終究被更多的光芒掩蓋,齊武夫本就不高的嗓子眼裡迸發出聲線自然聲沙的蒼茫來,因為週遭沒有燈光,沒有高樓大廈。於是,滿天星空之下,是三個大老爺們的世界,遠方的打麥場的燈光逐漸暗去,狂風拂過雜草群,左右搖曳卻根深蒂固,齊武夫吶喊著歇斯底里著,他又何嘗不想念那個在大興安嶺裡頭不知生死不知死活的老東西。
這個自己二十二年來不過喊了三聲爹的傢伙,越是經歷,越是接觸這個世界,與齊二牛息息相關的世界,他才知道這個默不作聲只知道抽他嘴巴踹他屁股讓他站樁扎馬步把他丟進山裡的老東西給予他的是多麼冗長沉重的父愛。
那種無言以對甚至也無法言表出來的沉重的東西,如同剛離開大興安嶺的那一次回頭,正襟危坐的白熊身旁,是提著一竿子煙槍露出熏黃的牙齒和些許不分明的鼻毛,邋遢到無人能及卻駝著背隱隱說些什麼對著他招了招手的齊二牛。
一曲作罷,齊武夫沉寂了片刻,趙檀與馬海超相視一笑,各自拍了拍齊武夫的肩膀,他們都知道齊武夫打小承受過多少別人一輩子都不曾經歷過的壓力。那生死難測的山裡,有幾個人敢和一頭狼一頭黑瞎子或是野豬王拚命。
齊武夫淡淡微笑,一時間頗為理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也不知是潛意識裡捏詞造句,還是豁然開朗的一種新歡,齊武夫唸唸有詞地朗聲半念半唱起來:
醉翁的紅臉燒紅了天,
酒香又在哪邊閒。
醉翁的鬍鬚飛揚了邊,
酒水何處又生鮮。
山林的風兒拍他的臉,
心裡沒了酒杯沿。
望望天,看看邊,
哪處還在當歌弦。
都說他的醉意並非酒,
那是哪張紅顏的臉。
都笑他已喝紅了臉,
卻是清醒題詩訣。
醉翁喝酒不在酒,
只因那張美人顏。
秋水瞳眸畫滿線,
合攏聚成一張臉。
醉酒當歌聽不見,
輕輕思念那情緣。
醉酒當歌聽不見,
輕輕思念那情緣。
他也已經閉上眼,
靜靜夢見那張臉。
醉酒當歌聽不見,
她來為他起青煙。
語畢,繼續灌上一口酒,齊武夫的腦海裡頭憑空出現在十一連裡頭第一次抱著沐夏花的畫面與情景。這個自懂事以來沒流過幾次眼淚的犢子,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