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穆耳似乎察覺到我的不安,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把手中酒杯和我輕輕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吃罷晚飯,天漸漸黑了,鐵穆耳站起身道:「天氣悶熱,一時無法入睡,你隨朕出去走走吧。」
我拱手道:「微臣遵旨。」鐵穆耳伸出手,把我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大步出了府門,阿罕帶著十幾個侍衛,跟在我們身後出來。
走到江畔,迎面吹來陣陣涼爽的江風,幾艘小小的漁船在波光中輕輕蕩漾,我在岸上四下看了看,見大堤修得十分堅固,心中頗為喜悅。鐵穆耳在我身邊低聲道:「其實你這趟修堤的差使也辦得不錯,若不是殺了朝廷命官,朕就要加封你為平章政事了。」
我低聲道:「不敢,微臣何德何能,怎能勝任平章政事之職?」
鐵穆耳笑道:「以你的才華,本來做個平章政事並不為過,只可惜……。」他笑了笑,看著我沒有說下去。
我悄悄避開他的眼光,扭頭看遠處,風吹來淡淡的涼意,拂起我的衣襟。江畔上灑滿了銀色的月光,夜色下變得墨藍的江水,溫柔地拍打著高高的岸堤。
鐵穆耳把我的手握得很緊,我幾乎能感覺到他指尖的脈動,心底不覺生出許多感慨,有一絲歡喜,更多的卻是憂愁。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不覺到了鳳臨閣前,鐵穆耳想了想,俯身在我耳邊道:「張愛卿,我們一起上去坐坐吧。」
我低聲道:「微臣遵旨。」
鐵穆耳輕輕拉著我,慢慢走到樓上,這幾日天氣都頗炎熱,鳳臨閣地處江畔,風景極好,又涼快,雖已過了晚飯時間,仍然坐了不少人。
阿罕帶著十幾個侍衛上前,欲待將客人驅走,鐵穆耳伸手止住他,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阿罕點點頭下去了,不一會兒,老闆躬身走了上來,堆著滿臉笑容,向我們施了一禮,將我們引到窗前,仍坐在原先那個位置上,又過去好言將旁邊兩張桌上的客人請走了,讓那十幾個侍衛坐下。阿罕則侍立在我們身後。鐵穆耳向四下望了望,對我輕聲道:「你想喝什麼茶?」
我壓低聲音道:「但憑皇上吩咐。」
鐵穆耳笑道:「雨前龍井如何?」
我忙道:「老闆,來一壺雨前龍井。」
一個肩上披著汗巾的小二應聲從遠處過來,將一壺雨前龍井放在我面前,看著我笑道:「這位客倌,你兩個月前好像來過本店,也是坐的這個位置,還要了一壺雨前龍井,小人沒有記錯吧。」
鐵穆耳含笑看著我,眼中眸光閃爍。我臉上不禁一紅,忙笑道:「是啊,這位小哥好記性。」
小二笑道:「幹我們這行的,記性不好可不行,只要來過本店的人,小人都記得。那次坐你對面的蒙古大爺呢,怎得沒來?」
我笑道:「他回大都了。」
小二恍然道:「是這樣啊,兩位客倌請慢用。」轉身走了。我伸手提起茶壺給鐵穆耳倒了一杯,又給自己滿上,笑道:「皇上請。」
鐵穆耳看著我道:「他說的蒙古大爺莫非是都林?」
我點頭道:「正是,那日我和都林大人在這裡長談了一次,彼此言談甚歡。」
鐵穆耳笑道:「很好,都林本來就是個實心眼的人,這次你在湖州杖殺粘罕,他在奏折上為你說了很多好話,一心要幫你脫罪。」
我不禁有些感慨,低聲道:「回到大都之後,我一定要親自登門向他致謝。」
鐵穆耳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啊,朕最想看到的就是所有的漢人都能和我的族人和平共處,真誠相待。」
我微笑道:「只要皇上繼續倡導蒙漢平等,盡量減少蒙漢之間的隔閡,蒙人和漢人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朋友,到達元貞盛世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遙遠。」
鐵穆耳輕輕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看著我歎道:「但願盡如張愛卿所言,只是要實現蒙漢之間真正的平等,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輕聲道:「只要皇上堅持下去,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
鐵穆耳笑道:「如果有你陪伴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堅持下去。」他說著話,一雙鷹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中似含著深意。
我心中一震,很快答道:「微臣是皇上的臣子,自然應該跟隨皇上左右,為皇上效力,為朝廷盡忠。」
鐵穆耳看著我,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道:「我知道你是一個好臣子,可是在我心中,從未把你當臣子看待。你知道嗎,當我得知你一個人潛進廬州城時,我的心裡有多著急,我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幾次想親自進城去找你。倘若你真得有事,我甚至會把廬州城夷為平地,讓這座城池從大元的疆土上永遠消失。」
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平和,卻暗藏著隱隱的殺氣,我心中不覺一陣戰慄,暗暗想到:如果我死了,他說不定真得會把廬州城殺個雞犬不留。只是為了我這樣一個小小女子,竟要連累那麼多無辜的生命,這真是太可怕了。
鐵穆耳見我沉吟不語,笑著站起身,拉著我的手,走到窗前,指著窗外夜色迷濛的江畔,低聲道:「看到了嗎,這裡屬於朕,從西域的沙漠,到江南的渥土,如此遼闊的疆域,大地上無數人才與珠寶都屬於朕。財富,權力,**。朕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可是朕對他們不屑一顧,朕心裡真正最想要的,只有一個人,她也只能屬於朕,誰也別想把她從朕手中奪走。」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堅定,帶著一股強大而逼人的氣勢,向我席捲而來,使我的心不禁為之震撼,我悄悄扭頭看他,他的身上散著只屬於王者的赫赫威嚴,睥睨天下,令人不能逼視。
二哥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王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大元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屬於他,包括我這個小小的漢人女子。他知道我和少華有婚約,對我說這些話,分明是在暗示我,我是他的,而且只屬於他一個人。他畢竟是君主,而少華卻是忠心於他的臣子,連生命都可以為他付出,何況一個未婚妻。
權力一旦失去約束,就會把人變得冷酷,變得無所顧忌。二哥也變了,為了我,他甚至可以舉起屠刀,屠殺滿城的無辜百姓,倘若我一意孤行,離開他,嫁給少華,他又會怎麼做呢?聽他方纔的口氣,我從前為提高漢人地位做出的那些努力,是不是全都白費了?他還會一如既往地重視漢人,給予他們和蒙人同等的待遇嗎?
二哥思想開通,又有雄心壯志,是位英明的君主。若能和他聯手,憑我二人的聰明才智和我對歷史的大致瞭解,一定可以設法逐漸削弱朝中那些以皇太后為代表的頑固派勢力,掌握軍權,剷除異己,培植親信,提拔漢人中德才兼備之人,充塞中書省和六部,控制朝中政務。然後再借助他們的力量和地方勢力的幫助,改革吏治,重修律例,推行新政,為天下百姓造福。到了那時,朝中大權就完全掌握在二哥手中了,要冊封一個漢人女子為皇后,又有誰能阻擋得了呢?
大元本以漢人居多,又有二哥和伯顏、木山、都林、顏成道等一干忠心於二哥的朝中重臣的,假以時日,一定能夠實現我心中的理想,還天下萬民一個清明平等的世界,使我中華繁榮昌盛,百姓安居樂業,開創一個真正的大元盛世。
可是二哥畢竟是皇帝,選擇他就意味著從此沒入深宮,再也沒有自由可言,就意味著陷身無休無止,充滿血腥味的宮廷鬥爭和權力廝殺之中,就要狠下心來殺人,害人。就算做皇后又如何呢?二哥已經有了三宮六院,三千佳麗,還有深愛他的弘吉烈,他擁有的太多太多,他可以愛的人也太多太多。而少華卻只有我,一生一世都只會愛我一個人。我欠少華的已經太多,怎能再有負於他?
君主的愛總是那麼脆弱,等到青春不再,容顏漸老的時候,他是不是又會忘了我,轉而愛上另一個更年輕更美麗的女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