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文龍雖接過樊族宗長之位,但是樊徹在餘杭以及樊族中的影響力,卻非樊文龍能及的,樊徹若能真正為江寧所用,對安定越郡局勢則事半功倍。
各人有著各人的心思,徐汝愚卻突然問向尉潦:「祝欽山之死,你有什麼說辭?」
尉潦臉上的笑滯了滯,卻又笑道:「祝欽山遇刺身亡,刺客亦被格斃。」
樊文龍立身說道:「文龍之過也。」
尉潦橫了他一眼,說道:「那日困囚營歸我所轄,與你何干?」
徐汝愚眉頭挑了挑,說道:「困囚營何時成了你騎營的責職?既然你一力承擔下來,今日削去你青鳳騎統領之職,想來也無怨言。」
眾人俱是一驚,俱想不到徐汝愚會因為此事如此重責尉潦,削去尉潦青鳳騎統領之職,驚訝之下,忙立起身來,都要過來給尉潦求情。
邵海棠在一旁卻笑著說:「汝愚可用雅蘭將軍鎮守越地?」
徐汝愚說道:「環震澤湖,千里沃野,越郡精華,越人性豪烈,視死生常事,需有一路精兵暫鎮之。邵先生薦雅蘭,也可。」
眾人不知其意,卻聽邵海棠說道:「越人豪勇,稍有不合,便行專諸之事,雅蘭將軍鎮撫越地,又不能時時將軍隊帶在身邊,護衛之事,讓人頭疼啊。」說著這話,眼睛卻瞅向尉潦。
尉潦頸皮猛的一跳,大感不妙。正要上前求情的眾人聽了邵海棠這番話,也退了下來,避開尉潦的目光。
樊徹暗暗心歎:江寧眾人之中,只怕沒有誰能比邵海棠更瞭解徐汝愚的心意了。
子陽秋正在城頭與子陽雅蘭敘兄妹之情,卻聽說徐汝愚削去尉潦青鳳騎統領一職,心裡一驚,暗道:樊文龍沒有膽子坐看祝欽山遇刺,多半是尉潦所為;只為這事,捋去他的兵權,責罰未免太重些。與子陽雅蘭急急下了城頭,正要去蘭陵都尉府問詳情,走到府門前,卻見介海得意洋洋跟著侍衛官往這邊走來。
介海老遠就說道:「大人剛擢我為校尉,統領此地的青鳳騎。」
子陽秋上前賀喜,問道:「聽說大人革去尉將軍的軍職,不知你家尉將軍所犯何事?」
介海拿眼睃了子陽秋身後的子陽雅蘭一眼,嘿嘿一笑,說道:「大人追究起祝欽山的死因,尉潦一力承擔下來。」稍稍一停,又說道,「說起困囚營之事,那時倒是我領著人看守。」
介海等人與尉潦出生入死多年,情誼之深,非同一般,見他面帶著喜氣,自然不會是因為幸災樂禍。子陽秋心裡擔憂蕩然無存,見子陽雅蘭臉上仍有憂色,說道:「怕是大人另有安排。」
子陽雅蘭說道:「有什麼事,介海能知道而我們不能知道的?」
子陽秋一怔,也來不及細思,進去了堂去,卻見堂上眾人咸集,徐汝愚正伏首疾書,尉潦站在一旁,板著臉,也不向這邊望來。
徐汝愚抬起頭來,望向子陽秋、子陽雅蘭兩人,說道:「你們來了正好,尉潦與麾下精衛調入雅蘭精衛營中,這是調令。」
子陽雅蘭怔在那裡,此時才明白眾人為何拿怪異眼神望她,羞意湧來,粉臉暈紅,拿眼去瞅尉潦,卻見尉潦也正偷偷瞅來,慌忙避開,心砰砰亂跳,倒忘了去接徐汝愚手中的軍令。
子陽秋拜了拜,說道:「多謝大人成全他倆。」
徐汝愚目光掃過尉潦、子陽雅蘭倆人,說道:「尉潦與雅蘭都是軍中要員,平日軍務纏身,難有相聚的機會。我這幾日便要渡過江去,我寫一封信,讓幼黎過來為他倆主持婚禮,你也暫時留在此處吧。」
冬夜漫長,徐汝愚在後宅練息醒來,天還未大亮,青濛濛的光映在窗戶上。黃昏時的戰鬥,徐汝愚施展出一式弒神,下擊雷光落在城頭,震駭敵軍,精騎便是乘這一瞬間突進敵陣,傷亡甚微。突擊至敵陣前,三百精騎勢如一人,強橫霸絕的氣勢在徐汝愚處形成旋沖點,丹息溢離生勢,青鳳騎將士生死與共數載,血脈裡鑄著相同的意志,勢之旋沖處,徐汝愚竟能感應到單極至陽的丹息在迴旋衝擊,遂生陰息,與陽之旋沖之勢相引,形成定向性的落雷。
徐汝愚回味著施展弒神時的細微妙處,正待小憩一下,卻聽院門處腳步聲響,心裡微微一歎,推門走出。邵海棠、張仲道、方肅、馮遠程、子陽秋、趙景雲等人都在此間,但在仍有他們無法決議的事情。
除了練息,徐汝愚幾乎沒有休憩的時間,便是練息,時間也不敢長,約有一個時辰,便要睜目醒來。從幽冀歸來,再也不能進入玄冥之境,體悟道的奧義,徐汝愚微微一歎,抬階而下。吹了一夜的風,庭院裡積滿落葉。南方尚有落地,北地已是遍地積雪了吧,徐汝愚心裡如此想著。
彭慕秋致禮說道:「大人還未休息?」
「正要躺下,便聽見你的腳步聲了,發生何事?」
「搜索民宅時,在城西將祝昆達找出,正帶到此間來。」
徐汝愚「哦」然一聲,素淨雙手反剪,袖藏在寬衫垂袖之中,微微沉吟片晌,才說道:「去前衙看看。」
尉潦單手鎖住祝昆達肩骨,見徐汝愚走進來,將他往一旁推倒,嚷道:「先生,我領人在城西捉住這廝。」
尉潦與子陽雅蘭尚未完婚,兩相面對,各自窘然,總不能在眾精衛的環視之下卿卿我我,尉潦解去軍職,只能領著百多名精衛在城中捕捉叛賊為樂。
徐汝愚眉頭微揚,含笑卻未笑出,不與尉潦多言,目光轉向祝昆達已然凌厲如電。
祝昆達面覆血污,有擦抹痕跡,卻更顯骯髒,卻是那雙有著凶戾光焰的眸子分毫不差。他身上穿著黑色兵服,大概想混做普通兵弁再尋機脫困,卻不知尉潦如何將他認出。
徐汝愚側頭望向尉潦。
尉潦嘿嘿一笑,說道:「我知先生惦記著這廝,夜間領著人到城中四處喊:祝昆達弒主奪權,今又兵敗,若知其藏匿者,賞錢三銖。倒不知他是氣憤我說弒主奪權,還是賞錢太少,可以我囊中真真切切的只有三銖銅錢拿來打賞。喊到城西,他自己竄將出來,連傷了幾個弟兄,才將他生擒住。」
一番話惹得正跨進屋來的邵海棠、方肅等人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徐汝愚目光移至祝昆達身上,祝昆達卻覺如有萬鈞之重加身,強振著精神與徐汝愚對視,雙眸裡有著凶狠頑戾的火焰。
徐汝愚雙眉隆起,厲聲問道:「為何不降?」
祝昆達啐了一口,唾液卻在徐汝愚身前尺許處直直落下,尉潦抬腳窩心踹來;徐汝愚揮袖化去這腳,側目說道:「我還有話問他。」
祝昆達雙目怒睜,厲聲說道:「惠山一戰,家主受你伏擊,生機已絕,不知你用何手段,吊住家主一命,卻讓家主在返回吳州途中亡故,害我當這弒主之名許久,你讓我如何能降你?」說著,奮起欲撲。
徐汝愚說道:「卻是為此?」語氣裡有著些許懷懷疑,也有著些許不屑。左袖微鼓,透出一線丹力,正擊其雙膝,祝昆達跌落在地,掙扎著卻再也不能爬起來。
祝昆達手趴在地,惡狠狠的說道:「素聞青鳳有令名,懷仁義,卻害人以不義,何哉?咄,不過欺世盜名之徒,天下英雄如何能服你?」
樊徹聽了微微動色,暗道:越人豪勇,為義事不惜性命,卻是不假,祝昆達明知必死,仍厭尉潦污他聲名,走將出來。側頭看向徐汝愚,看他有何言語相對。
徐汝愚神色沉毅,只用淡淡的語氣說著:「你知今日一戰,有多少人殞命?四千眾。為你一人之私義,而害千萬人性命,這樣的仁義,不要也罷。」揮了揮衣袖,側過身來,說道:「祝昆達冥頑不化,為一人之私慾,迫蘭陵全城陷戰火,罪當誅,斬立決。」
私義、私慾?
千萬人的性命。
樊徹乍聞此言,如遭雷殛。
兩名精衛聞令走出,架起祝昆達往外拖去。祝昆達掙扎著嘶喊:「徐性小兒,你要殺我便來,為何要如此待我?」
「徐性小兒,欺世盜名……」
人已拖出府去,聲音仍遙遙傳來,戛然而止,樊徹卻猛的一驚,這才驚覺堂上這許久無人言語,氣氛古怪沉鬱。徐汝愚轉身望來,說道:「人最易受到蒙蔽,執著自己的信念,卻害千萬人性命,忠貞守義、情仇恩怨、天下霸業,修史以來,屢見不鮮,樊翁數十載謹守家族之義,可曾真真想過越郡那如螻蟻一般生存著的平民百姓。」又與眾人說道:「各自準備渡江之事吧。」說罷,出了大堂,逕直往後宅走去,彭慕秋率領護衛緊隨其後。
樊徹怔立當場,邵海棠微微搖頭,與方肅等人走了出去。樊文龍低聲喚道:「二伯。」不見應聲,也微歎著走了出去。
十一月二十六日,蘭陵西北的江水大堤之上,旌旗獵獵,江面上千舸競渡,江堤下兵將橫陣不見其尾。
徐汝愚於這一日,攜蘭陵一戰之威,令十萬歸降軍渡江北上,進入雍揚西境。除了子陽雅蘭率領一萬武衛軍駐守吳州各處,洛伯源率領一萬武衛軍返回江寧,五校軍、驍衛軍也陸續返回鳳陵行營的駐地,徐汝愚僅率領三千五百名青鳳騎隨歸降大軍渡江北上。
就在這一日,徐汝愚負手站在江水大堤之上,接到呼蘭鐵騎已經渡過河水南下擊潰流民大營的消息。
「北地寒氣已降月餘,河水將封未封,冰稜塞河,舟楫不行,然而人馬也不能立冰上。伯顏子義令人鑿冰莆城,五千精銳拽馬尾泅渡江水,奔襲桃陵。河南諸家皆未有防備,桃陵流民大營背山結陣,一擊而潰,陷谷地不得出,三十萬流民大營悉數降敵。伯顏子義釋之,流民四溢,人漫其野,伯顏子義令精騎四出,縛流民大營大小頭領千餘人,盡斬之,再出精騎逐殺流民……」
河水將封未封,舟楫不能過河,人馬也不能立冰上,各家警惕心在此時最弱,只在河水南岸留下少量偵騎,大軍早躲入營壘避寒。伯顏子義尋著一個空隙渡河,各家都來不及派兵截擊。呼蘭鐵騎渡過河來,各家又不敢先與之野戰,令伯顏子義得以率領五千鐵騎在河水之南的平原沃野之上縱橫。
流民大營雖有三十萬之眾,但是婦孺居半,青壯男子又不識軍陣,所結的步營陣又能有幾分防禦力,又如何能擋得住鐵騎的衝鋒?最終還被趕入山谷絕地,不得不降。伯顏子義率五千精騎在河水南岸,三十萬生俘令他也生出尾大之感,各家都出精銳來圍,稍有不慎,就有全軍覆滅之虞。伯顏子義將三十萬生俘釋放,待流民走散、一時間又不能聯絡組織的時候,再出精兵去捉捕頭領,將頭領殺光,三十萬流民大軍就沒有一點威脅,然後就毫無顧忌的四處逐殺。有流民相隔,各家精銳生怕流民衝散己方陣形,讓呼蘭鐵騎所乘,也不敢來圍擊。只得任五千呼蘭鐵騎在千里沃野上屠殺流民。
徐汝愚微微一歎,揮手讓趙景雲退下去。
徐汝愚目光落在氣勢恢弘濁浪相簇的江水之上,帶著哀傷、略有著落寞卻又大志洋溢的眼神,彷彿嵌在灰暗沉凝氣度之中的一粒星子,明亮清晰,然而於他自身而言,卻有些煢煢孑立了。
幼黎素手輕執徐汝愚的一角衣襟,輕輕依在他的身側,隨他一起將目光投在渾渾湯湯的江水之上,心情迭蕩起伏,有如江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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