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隆義面容枯峻,雙眸濁黃,黯然無光,穿著灰色的粗麻布長裳,腰間懸著一柄黑黢黢的鐵劍,再無別的飾物。身側少年稚嫩的臉上帶著好奇的神色,雙眸裡有著十二的神采,綢裳及履,襯得袁隆義愈發的寒酸。隨行的四名護衛皆透出淵亭氣勢,顯是荊南一流的好手。
若無霍氏使臣的指認,遠觀的眾人寧願相信那四名中年護衛裡有一人是袁隆義假扮。
馮哥兒小聲說道:「彈劍相卻十萬兵,拈石落子笑浮雲,怎麼看卻怎麼像一個落拓漢子。」
秦鍾樹心裡想徐汝愚當日在北唐城裡避難時,不過也只是憊懶青年的模樣,全無半點東南雄主的氣勢。瞥了一眼旁邊的元遜,元遜雖然極力壓抑心裡的震驚,卻瞞不過秦鍾樹辨弱析微的目光。
秦鍾樹本與馮哥兒、巫成前來拜會元遜,借此之名,與巫青衣親近,剛進入驛館的範圍,就聽人說荊南世家的使臣袁隆義抵達江寧。秦鍾樹與馮哥兒、巫成等人站在驛館之外,準備看一看讓容雁門也頗有顧忌的袁隆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消息早在驛館內傳開,驛館內的青石道兩側也站著各家使節派出來觀望的人。元遜站在人群之中,心裡正思量袁隆此時親赴江寧的意圖。
袁隆義隨鴻臚司的官員入內休息,秦鍾樹轉身往回走去。
馮哥兒訝道:「我們來此不是要造訪南平使節,元遜正在門內,你怎麼也不招呼一聲就要往回趕?」
秦鍾樹說道:「元遜今日只怕沒有心思來理會我們。」
馮哥兒說道:「為何?」
秦鍾樹若有所思,未曾應他的話,馮哥兒便問巫成:「今日眾人怎變了模樣?」
巫成笑道:「荊南窮山惡水,商旅難通,半郡之地的財力、物產尚及不上江津一府;其地蕃夷雜居,上下政令違和,世家宗族勢力闇弱,民眾也不及吳越及北地人驍勇,世人談論天下局勢之時,極少將荊南世家勢力作為一個重要的因素考慮,不過這只是一年之前的情況。」
馮哥兒訝道:「袁隆義初時雖無什麼名聲,但是他成名與抵抗霍氏侵略荊郡有關,霍氏勢力大衰,已有些日子,這一年之前與一年之後的現在,荊南局勢卻未發生什麼變化。眾人為何對袁隆義出使江寧如此看重?」
巫成說道:「江寧未曾崛起之時,東南的任何一家勢力都不足獨自抵擋南平的侵略,那時東南諸家勢力之間雖然也是矛盾重重,但是都能克制。前年時,江寧與宛陵之間出了萬嶸叛離這檔事,也沒有反目成仇,可見南平對東南勢力的威脅是何等的嚴重。只怕容雁門自己也未料到,南平對東南各家勢力的威脅,終是讓徐汝愚利用了。秦兄弟在宣城說戰時,以上屋抽梯之策形容徐汝愚利用南平對東南勢力的威脅而趁勢崛起殊為妥帖。一年之間,南方局勢由諸家聯合抵抗南平,演變成江寧與南平爭奪南方霸權,荊南位於江寧與南平之間,就顯得十分關鍵了。袁隆義是荊南世家勢力的關鍵人物,此時出使江寧,又怎會不讓世人浮想聯翩?對元遜的衝擊力更是巨大。」
馮哥兒撇了撇嘴,他常在寇子蟾身邊行走,又與秦鍾樹為伴,這些話也多曾聽說過,只是一時未曾考慮得到,見巫成說起來言之鑿鑿,心裡未免有幾分不服氣,冷哼道:「此時說江寧與南平兩家爭奪南方的霸權,言及太早了吧。」
巫成一怔,才覺先前的話說得太滿,尷尬一笑,推說道:「你適才問我,我說了你又不信。況且你是江寧的將領,我話裡頗為維護江寧,你又有什麼不滿意?」
馮哥兒嘿嘿一笑,搓手望向秦鍾樹,笑道:「巫青衣不在驛館,多半會去李公麟府,不若我們一起去李公麟府上叨憂?」
秦鍾樹望向巫成,笑道:「你是否覺得袁隆義的出現卻正配合了江寧在北線的動作?」
巫成說道:「乍聽袁隆義出使江寧,巫成心裡就閃過這樣的念頭。仔細思來,這種可能性確實很大,秦兄弟也以為江寧會對東海動手?」
秦鍾樹搖了搖頭,說道:「袁隆義出荊南時,絕無可能知道江寧在屏翠山、廣陵一線的動作。」
江寧封鎖北線邊境通道,不過四五日前的事,那時袁隆義應是正在前往江寧的道上,如果江寧與荊南世家沒有密議的話,袁隆義自然不可能事先知道。巫成卻讓秦鍾樹的說法攪得有些頭疼,問道:「荊南與江寧之間應當沒有秘密協議的可能。」
馮哥兒問道:「為何不可能?」
巫成說道:「相比南平,江寧勢力仍然要弱小得多,雖說容雁門率部西征,無暇東顧,但是容雁門攻下成渝全境,南平的實力更會激增,袁隆義怎會笨到此時表明立場?若真有什麼協議,袁隆義更不會親自出使江寧。」
馮哥兒撓撓頭,以示不解,巫成好沒氣的不予理睬,馮哥兒開口欲問秦鍾樹,卻見秦鍾樹臉上神色少有的凝重。
馮哥兒心裡一驚,說道:「你莫不是讓我去做什麼為難的事?」
秦鍾樹輕歎一聲,說道:「袁隆義出使江寧,只怕徐汝愚也未料到。」定睛望著馮哥兒,說,「徐汝愚回江寧之後,我便無機會見他,你央求寇先生,或者你替我將名帖投進去。」
馮哥兒今日本要隨寇子蟾去衙署,讓秦鍾樹強拉過來,此時自是不敢去見寇子蟾。馮哥兒雖然也無法見著徐汝愚,但是將名帖投進府裡也不算難事。三人遂往青鳳府而去,轉入青鳳府前的長街,遙遙看見數乘車駕停在青鳳府前。馮哥兒認出寇子蟾、邵海棠、方肅、梅鐵蕊、許伯英等人的車駕,暗道:莫非真讓秦兄弟言中了,江寧對袁隆義的出使有些措手不及。
馮哥兒隨寇子蟾出入青鳳府的次數也多,雖無機會登堂入室,但與門前的執戟武士混得廝熟,央人將秦鍾樹的名帖送進去,便與秦鍾樹、巫成到耳房等候。
徐汝愚正在前堂與眾人商議袁隆義之事。
袁隆義出使江寧之前,荊南並未提及後遣使節前往江寧,鴻臚司仍然派出一名官員在溧水相候。然而袁隆義出荊南取道懷玉山北麓,逕由鳳陵直奔江寧。歷陽戰事結束之後,鳳陵行營的大帳遷至蕪州,魏禺則率幕眾前往新安以東督戰。留在鳳陵方面的官員沒有重視袁隆義此行,消息先傳至蕪州,再由蕪州傳回江寧。
徐汝愚差不多在袁隆義抵達江寧的同時得知此事。
歷陽戰事剛結束,鳳陵方面即要準備接手霍氏在荊北的防線,又要準備湖州、蘭陵方向的軍事行動,並且歷陽境內尚有許多安置工作要做,難免有所疏漏;但是袁隆義取道鳳陵卻非出於無意。且不論徐汝愚,邵海棠、梅鐵蕊得信趕來,臉色也是十分難看。
袁隆義初至江寧便要求面見徐汝愚。袁隆義與袁氏家族在荊南世家聯盟中處於領導地位,徐汝愚不便回絕他這樣的要求,只是此時接見袁隆義也有諸多的不便。
徐汝愚正與眾人商議接見的細節,卻見侍從將秦鍾樹的名帖遞進來。
徐汝愚接過看了一眼,便遞給邵海棠。
邵海棠冷哼一聲,說道:「他遞名帖進來,想必已看到府門前的車駕,難不成他的事還要我等在堂上議一議?」
寇子蟾輕歎一聲,心想秦鍾樹定是知曉袁隆義入城一事,才急於投帖,看到府門的車駕,也不知迴避,諸公誰能忍受讓他此時進來指手畫腳?心裡想替他說句話,卻開不了口。
許伯英性子寬和,也憐秦鍾樹其才,說道:「秦鍾樹實有大才,零落下去,有些可惜了。」
邵海棠說道:「我亦知其才,其才甚高,用之必居高位,然而其人性情乖張,鋒芒太盛,不知收斂,居高位則上下違和,易致禍。」
若是被邵海棠下這樣的定語,秦鍾樹在江寧將永無出頭之日,寇子蟾忙說道:「鍾樹遊戲心性,實是傲物之骨,大造之才難免也,可許他實務予以磨練,他日必為江寧大助。」
梅鐵蕊說道:「若是他安於實務,此前怎會有懸印棄官之舉?此時起復,難以服從。」
讓梅鐵蕊如此一說,寇子蟾也啞口無言,只覺棄之不用,甚是可惜。邵海棠、梅鐵蕊同時建議閒置秦鍾樹,結果多半如此。
徐汝愚走下席次,取過秦鍾樹的名帖,翻開細看了一遍,驀然合上,擲到侍從腳邊,沉聲說道:「退給他去。」轉身向寇子蟾說道,「馮哥兒隨秦鍾樹與南平使節從往甚密,寇先生當誡之。」
以往秦鍾樹投名帖來,徐汝愚只是置之不理,此時決然將名帖退回,已是將他放棄了。聽了徐汝愚告誡之言,寇子蟾心裡一驚,暗道:秦鍾樹回江寧首次投帖,卻選這樣的時機,難保不讓人認為有要脅之意。寇子蟾心裡暗恨,卻又無可奈何,只求秦鍾樹不要做出叛出江寧的舉動。心裡又想:自己也認為他有可能如此,難怪他人不信任他。寇子蟾暗歎一聲,望著徐汝愚明澈的眼神,正容應是。
秦鍾樹、馮哥兒、巫成在耳房相候,心情忐忑,片晌便見相求的那名執戟武士從牙門進來,忙迎過去。
那名武士將名帖塞進馮哥兒懷裡,說道:「馮哥兒,日後不要這件事來害我,聽裡面人說,連寇大人也遭訓斥了。」
馮哥兒惘然不知哪裡出了變故,卻見秦鍾樹面喪如土,呆若木雞,馮哥兒看著懷中皺巴巴的名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巫成忖道:人主終免不了猜忌的性子,望了秦鍾樹一眼,心想:你也太自負了。以前只當跟著秦鍾樹,終有雞犬升天的一天,卻不料反要受他牽連,心裡不由思量起日後的出路來。
秦鍾樹抬腳向府外走去,跌跌撞撞,心魂若失,馮哥兒、巫成心裡擔憂,也不敢言聲,只是跟在他的後面。
走了許久,秦鍾樹方緩過神來,抬頭問道:「這是去哪裡?」
馮哥兒說道:「這是去驛館的路,你這時心裡還是念著巫姑娘呢。」
「驛館?」秦鍾樹面色大變,四顧張望,又行了一程,轉入一條岔道。
巫成暗自思量:若是繼續與他一起,會否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又看了看馮哥兒,心想:或許不至於此。迎面馳來一乘馬車,巫成正要避讓,馬車卻在身前停了下來,車廂裡傳出巫青衣的聲音:「秦公子,青衣正要尋你,不想會在途中相遇。」
秦鍾樹先前只怕江寧再添猜忌,惹來殺身之禍,那層擔憂卻讓巫青衣溫婉的聲音從心裡蕩盡,怔站在那裡。巫青衣掀開車簾,頷首為禮,手扶著廂壁,微微前傾著身子,清亮的眸子在背光幽暗的車廂尤為明媚,說道:「秦公子前日為青衣說《景德傳習》七意,只釋了六意,還有一意未釋,青衣自己想了許久,終是不能明白,本想回驛館讓人去請秦公子,此時相遇,三位若無他務,青衣勉強請三位移駕驛館,巫成去讓桑泊閣送一桌酒席來。」
巫成苦笑。元拱辰奇襲青衣城之時,巫成棄巫青衣獨自脫身,不料會在江寧與她相遇。巫青衣無法再將巫成留在身邊,然而相遇之時,總是習慣指使巫成辦事。
巫成倒沒什麼怨言,只是此時隨巫青衣去驛館,難保不惹來殺身之禍,卻無法跟她說明其中的曲折,只怕秦鍾樹不會拒絕青衣小姐相邀,搶先說道:「九月飲酒食蟹,若要送到驛館,已經冷淡無味了,不如徑去桑泊閣也可?」
巫青衣說道:「也罷,巫成你來駕車,讓容老回驛館言語一聲。」
巫青衣回來的這條道是去龍藏浦東畔官宅的,巫成問道:「青衣小姐可是從李公麟府上回來?」
巫青衣點點頭:「江寧也無別的相識之人,只是李公麟隔幾日便要回蕪州軍營了。」
巫成聽她口裡有留戀之意,笑道:「青衣小姐隔幾日不是也要回南平嗎?」
巫青衣乘船至江寧,與李公麟同行數日。江水之上,李公麟曾為她畫了一幅丹青,只因巫青衣容光太盛,李公麟獨獨下不了筆去畫她的瞳睛。
巫青衣只當李公麟回江寧述職不會留多少日子,想不到隔了幾日,李公麟又邀她到府上一敘。巫青衣對江寧充滿好奇之心,自然願意與江寧人往來,心裡也念著那副未完成的丹青。無事可為,便去李公麟府上飲茶,雅議古今。李公麟另為巫青衣畫了幾幅丹青,皆不滿意,便是最初畫的那幅至今仍未畫上瞳睛。
巫青衣沒有應巫成的話,放下簾子,隔著重紗的簾子,秦鍾樹只看得見她隱約的身形,細思她的話意,心裡一動,暗忖:巫青衣想留在江寧?想到這種可能,秦鍾樹自是驚喜難抑,初時的失落惘然不知遺落何處了。與馮哥兒跟在馬車後面,掉頭往桑泊閣而去。
桑泊閣建在北城之外、桑泊湖東南畔,晚倚樓上,可見流霞橫亙,湖水流光,只是江寧將桑泊湖西半區劃為禁區,供水營在上面操練舟師,壞了幾分景致。相比疊煙閣,各家使節更喜歡到桑泊閣來飲酒。
徐汝愚在東海時就有治軍之名,只是站在遠處,遙觀舟師操練,如同霧裡觀花,始終不得其妙。秦鍾樹見樓中眾人抬頭望著西天,目光卻落在湖面上的舟船上,心裡暗暗發笑。暗道:徐汝愚在江寧只布下用於防守的水營力量,真正的江寧水營實力豈是輕易就讓人窺測得到的?
普濟匪患未靖之時,徐汝愚竭盡全力發展水營力量,先後組建泉州、甘棠、雍揚、清江、江寧等翼虎諸軍,翼虎軍的兵力要多過青焰軍。
靖克海匪,將普濟褳島納入治下之後,翼虎軍似有縮編的趨勢,除了在青州東北海域的烏湖島新增一路水營,卻裁減了甘棠、清江兩路水營,雍揚、泉州兩路水營的規模也比以前縮減近半,只有江寧水營仍維持在兩萬人編製。
秦鍾樹卻知實情絕非與表面一致,江寧與南平爭奪南方的霸權,取得對江水的控制權尤為重要,徐汝愚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江寧接替霍氏在荊北的防務,與南平各佔彭蠡湖的一側,荊北地形不利從陸路發攻勢,無論南平還是江寧要大規模的向對方發動攻勢,戰役的前期必須依賴強大的水營。
呼蘭鐵騎無可爭議是陸上最強兵,騎兵在陸地所具有的機動戰略優勢是任何一個用兵者無法忽視的。在兵家眼中,南北之間有著三條主要通道,然而徐汝愚在烏湖的伏筆,海路首次作為戰略大通道出現在世人的視野之中。
桑泊湖與茫茫的大海相比,終是太渺小了。秦鍾樹想到這裡,不由怔住了,暗道:徐汝愚想要讓世人看到的,不就是小小的桑泊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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