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越郡從五月下旬起就進入酷暑季節,於酷暑之中勞作的人們期盼一場天雨來消消暑氣。
鉛灰色的雲層將天地蓋得嚴嚴實實,透不出一絲風來,鉛雲壓著的海水碧澈如玉。徐汝愚略有些焦躁不安,從烏湖出的船隊已經進入東海泰如東面的海域,到三水就是這一兩天的時間,若是此時乍起風暴,就必須在泰如境內暫作停留。雖然李印率領的水營船隊前去接應,江水北岸尚有數萬精兵威懾宛陵,但是徐汝愚心中仍然有些擔心,從船隊進入東海海域起,就遣出十餘撥游騎潛入東海境內,隨時斥候東海境內陳族軍隊調動的情況。
平城水營尚有兩萬水營戰力駐在平城、泰如一線,這兩萬水營在烏湖船隊抵達東海境內之時,就離港出海,不知所蹤。烏湖船隊直到泰如東北面的海域時,才覺讓平城水營的戰艦綴在後面。
消息傳到三水,徐汝愚倒心安不少,若是陳預有意吞下烏湖船隊,大可以優勢兵力脅裹著船隊靠岸。除了范陽避難的世家子弟,船隊中真正有價值的乃是礎艮堂近萬名的匠師與無數戰備物資,其中四五千匹優良戰馬任是誰看了都會眼饞。除了八百里田莊之外,范陽蔡家便靠以製器名聞天的礎艮堂支撐起一個數百年的大豪族。
范陽蔡家與雍揚梅家皆精於製器,然而有所專長。
雍揚梅家以長弓名震天下,一張普通長弓能在二百步外洞穿二寸厚的松木板,普通木盾、皮盾在二百步內無法形成有效的防護。雍揚弓弩的製造機密原來在雍揚梅族、宛陵陳族、泰如席族之間共享,梅家所制的長弓也主要提供給東海境內的世家軍隊。然而東海之戰,梅族先與普濟、白石結盟,其後又歸附到徐汝愚麾下,雍揚長弓的秘密便漸漸流傳開去,各地的長弓製造差不多在這年內都受到雍揚硬角長弓的影響而上了一個台階。鑒於此,徐汝愚便令江寧批量生產良弓利弩販賣給那些在大勢力夾縫間求存的中小世家。
范陽蔡家礎艮堂所出利刃百折成器,韌而堅銳,其製器之密在於精鐵的煉製,兵刃販賣各地,賣家無論是誰都可以參與競價,便是普濟島這樣的海寇勢力也不拒絕。徐汝愚在商南得蔡家半贈半送一批良品刀具,徐汝愚也隨身配製一柄制式馬刀。徐汝愚剛到清江的時候,常常身先士卒,刀下亡魂將有百人,刀鋒才倒捲崩壞,由此可見品質之優。
徐汝愚真正控制雍揚之時,便令梅家與礎艮堂互相取長補短,礎艮堂也能越梅家製出五十人才能扳動射的巨型車弩,然而熟練的匠師才是大批量製造良器的最根本保證。
襄樊會在汾郡與荀家相爭,在裝備上吃尤甚,許乃濟在襄州城戰死,便是因為荀家的大同鐵騎硬生生的衝垮襄樊會在城門前的臨時防禦而一潰千里的。甲騎具裝的重甲鐵騎正面衝鋒如鉛雲壓來,氣勢極為駭人,予人難以磨滅的震撼。邵海棠此時憶起,猶歎息不已,常言:「有這些一支重甲騎兵用於側翼突擊、正面突擊、埋伏,妙處太多。」大同鐵騎的千餘具具裝鎧皆由礎艮堂提供,邵海棠便有心期盼蔡裕華的到來,說道:「蔡裕華來江寧,可以校尉銜出領軍器司。」
蔡裕華與徐汝愚淵源頗深,在商南之時,就與徐汝愚相識,在青焰軍成立之初,就給予極大的助力。後來君家歸附江寧,往來於范陽與江寧之間,蔡裕華便在范陽為君家居中調停,又是范陽南附江寧的世家中的核心人物,當授要職以安范陽南附世家之心。
徐汝愚對將蔡裕華安置長史府並無議異,用他出領軍器軍械司,便才給用,正當合適。卻不同意在礎艮堂南歸江寧之後就著手組建重裝騎兵。
中原世家要獲得戰馬不易,惟有東海陳家、范陽蔡家、汾郡荀家、肅川谷家因地利之便擁有上萬規模的騎營,伊家傾青州之力,騎營不過四千眾,然而吳儲與長戈四十九騎或亡故或離開青州,青州的騎營也漸漸沒落了。徐汝愚在原來襄樊會騎卒的基礎上,整合南閩、越郡之力,騎營也不過三千人的規模。除此五家之外,便是南平實力能與呼蘭並雄,也因為苦無馬源,無法擁有成建制的騎營。
若與中原諸雄爭霸,徐汝愚倒不會煞費苦心的建立騎營,呼蘭人或許最後的勁敵,擁有一支精銳騎營,在與呼蘭人的對抗必能揮極大的作用。
呼蘭騎兵雖然號稱鐵騎,卻非重甲騎兵,騎卒的甲具尚及不上中原世家的輕騎兵,但是呼蘭人騎射嫻熟,武功了得,能將精銳輕騎的機動性揮到極致,吳儲先人在平城抵抗呼蘭等異族之時,創立的清河衝陣便結合了呼蘭騎兵的特點,沒有採用重甲騎兵的形式,只取數十武藝群者為衝陣的前鋒身穿重甲,跨下良馬也是千里選取一,披上具裝鎧,而不失奔。
披著重甲能夠與輕騎兵一樣在原野上無礙策馬奔騰的人又有幾人?當年的青州鬼騎不過長戈四十九騎這樣的人物才身穿重甲。然而卻是擅衝刺之術的四十九人,如同青州鬼騎的鋒刃一樣,無堅不摧,或楔入敵陣薄弱之處,將敵陣撕裂,或遇強用強,衝刺敵陣最為頑固之處,硬生生的將敵軍的意志摧毀。青州鬼騎的威名大半便是這四十九騎所建立起來。
以長戈四十九騎人物的修為與軍事素養,在軍中足以出任營尉以下的將職,徐汝愚不望奢侈組建如此豪華的陣容。騎營中能與當年的長戈四十九騎人物相提並論的不過十二名騎尉,輕流在泉州戰死,風林等人調出其他軍中出任中高級軍職,只有介海、焚石六人尚留在騎營之中繼續協助尉潦統領騎營。
想到尉潦滿心為了四千戰馬耐下性子隨船隊在海上蹩了有二十多日的時間,徐汝愚不知應由誰來告訴他騎營這次得不到一匹戰馬。
青鳳衛滿制四千員,徐汝愚只能留下兩千匹戰馬,江凌天、張仲道、梁寶、魏禺、張續等人都要組建親衛營,都要分一批戰馬,其餘戰馬都要分到諸軍之中。呼蘭對渤海、百濟等地的控制不是很嚴格,騎營若想擴大規模,還待日後向當地人購買戰馬才行。烏湖水營的作用不僅於此,還要鼓動渤海、百濟等地的抵抗勢力一起牽制呼蘭。
徐汝愚闇道:李印以衛將軍銜出任烏湖軍統領,樓慶之為烏湖軍總哨官,烏湖軍尚缺一名諳熟政務之人參贊軍務。此人不僅要諳熟政務,也需對北地各處的形勢極為熟稔才行。這樣的人自然從君家選擇最合適,徐汝愚腦海中閃過幾個人的名字,暗道:君嘯雲與宋倩一道尚留在烏湖島未曾隨船隊回來,不如讓他們繼續留在那裡。
徐汝愚為烏湖一事,可謂煞費苦心,烏湖島離江寧遙遠,返回要旬月以上,若有變故,馳援不及。烏湖軍所針對乃是天下最強勢力,呼蘭即使水營不利,但是統合龐大的勢力在短時間內建立一支水營力量,也非難事。並且烏湖島的背腹青州也非善徒,伊翰文若識形勢,自然相安無事,若是伊翰文以為與荀家、李家結盟能抗呼蘭,勢必會對烏湖島暗中下手,畢竟正極崛起的江寧也是青州潛在的敵人。
徐汝愚將泉州水營僅有的兩艘巨型樓艦、八艘四百梢戰艦中的六艘一併調歸烏湖軍。泉州水營在洛山陽的率領下駛到義安海域附近,配合6上的肖烏野對,義安城裡的顏氏進行圍困。義安城裡並無成建制的水營,顏氏自然不能與泉州水營在海上決戰,甘棠水營成立之初,大型戰艦幾乎多是從泉州水營調撥,這次又將泉州水營的八艘大型戰艦調到以甘棠水營為前身的烏湖軍中,加強烏湖水營的軍事力量,泉州水營雖然還有一萬五千人的滿員編制,實力卻削弱了許多,成為冀虎軍中最弱的一支。
南閩偏於一隅,沒有必要駐有如此強大水營,但也有消弱南閩舊有軍事勢力的用意在裡面。
徐汝愚倒也不無法太多的顧及洛山陽的感受,青鳳衛成為青鳳府的親衛軍,樊文龍出任青鳳衛統領,將洛伯源調入軍中為將,算是對洛山陽的一種補償。
五月的最後一天,船隊終於安全抵達靜海府所轄的海域,尾隨數日的平城水營艦隊繼續尾隨了一陣,直到看見三水縣簡易海港上樹著徐汝愚的大旄,方懸停遠處的海面上。
三水縣海面上飄灑帶著海腥味的雨絲,方肅、尉潦、趙景雲、蔡裕華、蔡輝、君宗慶、璇璣、君懷薇等人所乘的數艘領航戰艦靠上三水縣簡易的海港,其餘在少量戰艦的掩護下,繼續貼著靜海的海岸線南航行,繞過江口,在雍揚稍作停留,一部分將安置在雍揚,其餘將直接前往江寧。
君嘯雲、彭慕雲、君宗瑞、君華光、葛靜、子仲南等人暫時留在津門、烏湖,待李印率領水營主力馳援之後,才會撤回江寧。幽冀除了范陽、居庸兩城尚蔡家手中,其餘城池大多陷落,津門也不能久守,只待津門附近海島上的流民遷得差不多,就會放棄津門,將兵力都集中到烏湖島上去。加上李印率領過去的水營戰力,烏湖軍的編制將過兩萬,島上尚有許多裁併下來的軍士可作兵員,數年之內,無需再向烏湖軍增派兵力,只是後勤補給仍成問題。烏湖軍不能攻掠城池,在鄉野收掠糧草,無疑是奪民口中食。徐汝愚在李印出前,再三告誡之,然而心中擔憂仍未盡去。
魏禺、尉潦、馮遠程、李印、楊尚諸將,自己雖然三申五令,他們仍不將人命當回事。想到他們當年皆有舔著刀血求存的過去,或許他也未將自己的人命當回事,魏禺身為一軍主帥,仍然以身為餌,尉潦、馮遠程、李印、楊尚等人慣以身先士卒陷陣衝鋒。
亂世之軍本就是殘暴的存在,只要他不犯大忌,徐汝愚仍不會責之太切。魏禺屢立大功,徐汝愚對他行事之殘暴便會多加責備,常不敘軍功,然而每遇大事,又委之大任,將以往壓下來的功績又悉數補了回去。
魏禺本來在普濟戰事結束之後直接去江寧述職,讓徐汝禺半道從溫嶺隨靜海水營一同召到靜海,此時也在三水縣裡,遠遠看見站在船前甲板上的尉潦,露出難得的笑容。蔡裕華、蔡輝、君宗慶見不僅徐汝愚親來三水相迎,還帶著梅鐵蕊、許伯英、魏禺、屠文雍等江寧要員,心裡十分感動,一時離鄉之愁淡了許多。徐汝愚望了望方肅,又望了望他身邊的璇璣,略訝於她為何不在平城登岸返回宛陵。想到十年前六名小兒同乘一駕馬車奪路逃亡,心中生出親切之感。
方肅說道:「將離泰如境海域時,遇到李印將軍領艦隊北上,尾隨的平城艦隊欲截李印將軍,雙方對峙互不相讓,適時師父乘一葉輕舟出現在那片海上,未成釀成兵釁。平城水營分作兩隊,一隊繼續尾隨船隊南下,一隊監視李印將軍率領水營通過東海海域北上,師父讓璇璣隨我來江寧歷煉。」
徐汝愚鼻端酸楚,強抑住眼中的淚意,轉身朝向北連茫茫的海面拜了三拜。船隊南下過東海海域之時,陳昂獨乘一葉輕舟行於潮端一路潛行尾隨,乃是要保船隊平安過境,避必兩家起兵釁。
徐汝愚心緒如海濤起伏不定,心裡感動,卻無法宣之於口,似乎感覺到乾爹正站在輕舟梢尾向這邊殷切望來。又想到江寧接下的諸多行動,將有許多乃是針對陳族,心裡愧疚難當,怔怔站了一會兒,待心緒平復,才轉過頭來對璇璣說道:「乾爹希望由你繼承他的武道,我此次北上有些領悟,希望對你領悟驚神訣的微義有所幫助。」
陳昂收徒甚眾,然而惟有璇璣心境最為澄淨,其他諸子只有陳子方在受挫之後才能靜修武道,然而心中的失落始終未能消盡,初時進展甚,漸窺至境之後,便停滯下來,陳昂想他除非別有機遇,不然一生修為就會停滯在一品下階的水準之上。陳昂近些便將心思放在璇璣身上,希望她能傳承自己的武道。
驚神訣雖然是陰陽二息並存,但是仍屬於霸道武學,女子修習難有大成。
璇璣對武道的領悟要遠過自身修為,無法體相印證,明示道心,心中正生迷茫。陳昂由武入道,經歷數十年的時間才晉入如此境界,在這方面也無法助她。卻是徐汝愚與她有相同的境界,想當年徐汝愚以天縱之資,幾乎在一年的時間之內,由不諳武學之人臻至一品下階的境界,對武道的認知要過對武招的認知,心中迷茫,幾陷空絕魔道之中,是陳昂禮求傅縷塵前來雍揚為他說道,才消去他心中惑然。
徐汝愚從創立星空飄香劍起,就開始走與驚神訣不同的修息之路,由體內之陰陽,轉為天地之陰陽,方能在范陽城北的曠野,以體內陰息接引天地元息,引天地異象。然而徐汝愚貴為一方之主,哪有機會與人動手?不過他已窺至境,這等級數的高手的修煉過技藝的境界,而在於道心的感悟,對戰經驗的豐富,無益於修為提高。徐汝愚雖不用與人動手,修為的精進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徐汝愚只希望幫助璇璣領悟武道,以慰心中愧疚與感懷。
璇璣見徐汝愚要指點她武學,也不推辭,宛然說道:「璇璣多謝師兄。」
魏禺橫目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尉潦卻道:「怎的憑空矮她一輩?」
方肅笑道:「我正要求汝愚將子仲南調入騎營……」
尉潦一驚,連忙搖頭說道:「騎營不要他。」生怕徐汝愚先於他點應允。
徐汝愚跟陳昂學過驚神訣,璇璣、葛靜、子仲南與他有同門之誼,璇璣喚他師兄也無不當,子仲南調入騎營,尉潦卻要喚這個下屬將校為師叔,這臉自然丟不得,心裡暗道:得想個法子讓李印將他兩人收在烏湖軍中,最好一輩子不要在我面前出去。
許伯英與方肅素識其名,卻未謀面過,此時走上前,行了一禮,說道:「江寧盼子肅久矣,今日才得一見。」
方肅在他、梅鐵蕊、魏禺三人之中,只認得梅鐵蕊一人,然而魏禺戎裝未御,酷熱天氣仍穿著校尉袍,見他們並肩立在徐汝愚身側,其餘迎接的諸人又落後他們半個身位,自然也猜出他的身份,說道:「聽仲道說,伯英的酒量不佳,酒品卻好,讓他也不忍心灌你。」又與梅鐵蕊、魏禺拱手致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