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蔡暉、蔡裕華離去的蕭索背影,君卓顏轉過身來。君致從船艙裡鑽出來,挽著宋倩的手臂,依立在那裡。容顏憔悴,眼瞼下隱現出兩道黑線,君卓顏看在眼裡,心裡一痛,說道:「蔡暉若不識時務,致兒,你隨我去江寧。」
君致垂下眼簾,輕咬著下唇,沒有吭聲。
君卓顏歎道:「你這死倔性子。」想到蔡暉臨去時的神情,心裡尋思他未必會死守津門。
徐汝愚背對著眾人,向6上看去。海堤上還散著幾騎津門的斥候,緊張的注視在泊船上的情形,附近不遠的臨時望哨更讓他們的心神鬆懈不下來。
徐汝愚帶來的百餘人都是清江騎營的精銳。君卓顏帶去迎接徐汝愚的三百多人,雖然勇武及不上清江騎營的將士,但也是幽冀百里挑一的健勇。
燕趙男兒多慷慨,便是說幽冀健勇勇武梟戾無畏生死。
褚師澤用蔡正石的消息傳來,徐汝愚就看到幽冀的死穴所在。
蔡氏的支宗都能叛離范陽,都能得到呼蘭的重用,其他人的顧忌就會少很多。南部、中部的一些城池現在沒降,不過是在觀望形勢。
海堤後面是茂密低矮的林子,讓夕陽燒得像火一些的雲彩肆意流淌在天際,變幻著萬千形態。
鹹鹹的風就是帶著血腥氣,鼓濤激浪,沒有一刻消停。從河口上去,大許兩里許的距離,淶水拐了一個彎,河道拐彎,水渦聚了復散,餘暉灑下,水裡如有藏金,映著粼粼耀眼的光芒。
徐汝愚向河口方向指了指,說道:「去君家堡。」
起錨揚帆。現泊船異動的津門斥候慌忙吹響號角,策馬向津門飛馳報信,不一會兒,歷歷的馬蹄消失在林子後面。
數艘戰艦沿著淶水向上游緩行,兩岸則是百餘名精騎斥候,在狹窄的船艙裡呆了數日的戰馬出揚蹄嘶喑。
船行了一陣,暮色四合,大廳裡只餘下徐汝愚、趙景雲、方肅、君卓顏數人。梅映雪坐在一旁側對著艙壁握卷而讀,身子晃動的節奏與船體相合,有如與大船、淶水的波濤溶為一體,燭火映照,影子投在艙壁上,就像印在艙上的仕女圖,臉線柔美靜謐。
時不時有人躲過岸上的斥候接近大船,梅映雪便會將手中的書卷向後壓一壓,眼簾上挑,雪芒一樣的眸光映在艙壁的影像上,有那麼一瞬,幾乎讓人產生纖影漸淡的錯覺。
窺測大船的氣機退去,梅映雪重新將目光投在淺黃色的書頁上。
徐汝愚傷勢未復,樊文龍、洛伯源、尉潦三人均離船而去,方肅、君卓顏常被徐汝愚差到別處。淶水狹窄,有高手從側舷潛入船中,趙景雲的修為多半應付不了多久,梅映雪倒不敢輕離徐汝愚的身邊。
邵如嫣手裡拿著一把繡剪,望著燭花,燭火暗淡下去,她就用繡剪將燈芯挑一挑,將燒焦的燈芯頭剪去。燭火一下旺了起來,「嗶滋滋」輕響,燭油香又濃郁了幾分。
廳中所用的燭油是特製的,散出淡淡的桂花馨香。
徐汝愚從地形圖上抬起頭,望了一眼對面的邵如嫣,看見她瞳子裡的燭光就像是清泉下的倒影,有著水波橫瀾的錯覺。
「這燭油是江寧的,裡面有桂花香。」徐汝愚想起江寧梨香院裡的情形,想到梨香院裡的燭油好像也是這種香氣。
「江寧的這種燭油是我們從清池收購運過去的。」君卓顏小聲答道。
汝愚恍然省得這樣的燭油不是平民所用得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桌案。
君卓顏與方肅還以為他要他們去看地形圖,欠著身子看過去。
這張地形圖以幽冀為中心,繪入周邊的城邑。幽冀的南面是青州,有河水相隔;北面越過燕山,則是燕城,再往東北則是渤海、百濟。這一大片地域半抱著一個巨大的海灣,走海路要比6路近得多。從范陽到最遠的百濟,一路上白山黑水,長程跋涉要幾個月的時間,從初冬至來年仲春,這一路上冰天雪天,路途也將完全封堵住。然而從津門出,走海路,到百濟不過二十天的時間,
方肅說道:「呼蘭人逐草遊牧,不喜築城,幽冀北面的海岸綿延千里,呼蘭只有一座大城。若用戰艦裝載奇兵,繞到燕城北面的海岸登6,向呼蘭深處襲擾,則有奇效。」
汝愚將思緒從江寧的梨香收回來,眸光重新投到桌案上。
君卓顏說道:「北地的世家素來不重視水營,津門算得上幽冀的濱海重鎮,水營大小戰艦不過兩百餘艘,水軍滿足不過三千餘人,用這樣的水營去偷襲呼蘭的腹地,只怕不易。」
徐汝愚望著君卓顏笑了笑,說道:「子肅卻是考慮江寧如何與呼蘭抗衡?」
君卓顏微微一怔,也知自己對戰略並不在行,靜立一旁也不多言,心裡暗想:水營從雍揚出,抵達燕城以北,有三千里以上的水路,卻不知雍揚奇兵如何能做到這點。
青州東半部是一座刺入大洋中的半島,渤海南半部也是一座刺入大洋的半島,從位於青州東北到渤海半島的南端不過三百里海路。徐汝愚手指在地形圖上點了一點,那裡卻是青州與渤海之間的海域。
君卓顏對那一片海域最瞭解,烏湖島、末島、龜島、大謝島,與北面的渤海故郡只隔著一道海峽,從最北面的烏湖島到渤海故郡的最南端只要一百七八里的海路。青州、幽冀都不重視水營,對6路以外的島嶼控制不嚴,加上島上土地貧瘠,島上面住著些原民,凶狠頑劣,難以馴服,所以那些島嶼其實脫離於青州、幽冀世家體系以外。
君卓顏有些明白徐汝愚的意思,在其中一座島上展水營,那裡離燕城也不過八百里水路,抵達百濟也不足千里。只是糧草供應卻是問題。
江寧與烏湖島隔著東海、青州,雍揚到烏湖的海路也是極遙,糧草供應自然不能指望雍揚那邊供給。
方肅說道:「糧草可以從幽冀搶一些,有不足可以向伊翰文借一些,只要烏湖島的水營不豎江寧的旗號,伊翰文也會樂得不知。」
說來伊翰文與徐汝愚互有殺父之仇,但是江寧在烏湖島建立基地實有助於減輕青州的壓力,伊翰文也不會較真。
「河水解冰,呼蘭鐵騎暫時不能渡河侵入青州,但是幽冀戰事不會持久,待到冬季,呼蘭鐵騎只就有餘力進入青州作戰,青州若陷,那在烏湖島上建立的基地就孤懸敵境,恐怕得不償失。」
方肅笑了笑,也不介懷君卓顏的置疑,說道:「汝愚判斷呼蘭攻下幽冀之後,下一步的進攻方向不向直接南下獲青州。」
「哦?」
方肅望了徐汝愚一眼,徐汝愚說道:「子肅,你來解釋給君先生聽。」
「這要從呼蘭與東海、江寧各自的優勢說起。」伸手從旁邊的束瓶裡取出別一副地形圖在桌案上展開,卻是十五郡圖,不過與普通的十五郡圖不同,這副圖將十五郡的水系勾勒得相當清晰,「淮水的支流源頭主要集中在永寧的南陽府與汾郡的汴州府,永寧郡的清河府至青州彭城府,水網就密集起來,大的水系就有津水、泗水、汴水、穎水、渦水、汝水等,彭城的北面五十里處就有大湖微山湖、後山湖、昭陽湖、巨野澤、梁山泊五湖相連,直與河水、濟水相通。呼蘭鐵騎騎戰天下第一,水戰卻遠非南方勢力的對手,其要建立一定規模的水營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所以呼蘭的下一步,只有避開水系密集的地域。其可能從幽冀東南向汾郡的河內、汴州入手,而後渡河水取荀家的洛川、豫南。潼關險阻,荀燭武若能在秦川占穩腳跟,呼蘭想從潼關進入秦川也是極難。此時,呼蘭可以攻北唐,沿汾水進入秦川的河東府,也可以從豫南繼續向南出兵,越過伏牛山隘口,獲取南陽,繞到襄陽的背面,從武川通道迂迴到秦州的西京府……」
徐汝愚在附邊說道:「荀家若是失去河內、汴州、洛川、豫南四地,極可能向荀燭武低頭,保全荀氏一脈。到那時,汾水流域直至北唐城,再往北則是劉貴的東胡,都歸入秦州勢力範圍。」
趙景雲歎道:「真到那一步,宜先生、邵先生早在兩年前所說的天下歸於四霸的預言便驗實了。」
君卓顏諤然說道:「江寧對今日及日後戰局均有判斷?真是非常人所能及也。」
徐汝愚笑道:「天下山川限定用兵的規律,借勢則事半功倍,宜先生、邵先生借助卓人的學識,確有這樣的判斷。」
君卓顏見識卻也不凡,聽方肅解說許久,倒也明白,說道:「只要呼蘭下一步的戰略重點不在青州,以伊翰文的能耐守住青州,自然不成問題,在烏湖島佈置水營牽制呼蘭勢力的腹地,真是奇招。」
「作用不止於此。」徐汝愚緩緩說道,「呼蘭雖然將渤海、百濟納入治下,但是兩地勢力未必甘心雌伏,我要通過烏湖島從渤海、百濟走私良馬,日後我江寧健勇與呼蘭決勝,沒有強大的騎營,終是力有未逮。」
徐汝愚伏下身子,看著十五郡圖,說道:「天下四分,襄陽將是其餘三家的焦點,而我江寧,一安其境,將顏氏、祝氏、樊氏、普濟四股殘餘解決,一部入荊郡,與南平糾纏,主力則向東海、清河挺進。」歎了一口氣,說道:「在我眼中,也能看到彭城。控制彭城,就控制淮水的五大支流水系,以彭城為基地,北上則是沂州、汴州,西去則是清河,退守彭城,只要彭城不失,就能將淮水水系控制在手中,只是可惜陳預太心急了。他此時想奪彭城,絕無可能成功。」
徐汝愚取筆在彭城畫了個大圈,向方肅、趙景雲、君卓顏問道:「佔據彭城之後,則是如何?」
趙景雲暗道:大人有將天下納入胸中,今夜一席言將載青冊,焉能不搶著出言?說道:「據有彭城,則圖青州。」
君卓顏諤然說道:「以彭城為基,沿著汴水,可奪汴州;沿下洧水、汝水可下清河、洛川;為何折向東北,圖青州?」
趙景雲看了徐汝愚一眼,說道:「據有彭城之後,江寧水營已不弱於南平,將居天下之,向汴州、清河、洛川方向進軍,水營能揮更大的力量,軍事更為便利,自古以來,南方勢力北上,多取這條路線,但戰略卻是不利。無論五年還是十年之後,其餘他家未分勝負之前,我江寧都應避開他們的主力方向。我猜大人也是此意,所以斗膽判斷是青州,究竟因何如此,景雲一時還理不清晰。」望了徐汝愚一眼,問道,「大人,景雲可否猜對?」
徐汝愚哈哈笑起,嚇得邵如嫣驚抬起頭,橫了他一眼。
徐汝愚斂起笑聲,說道:「迂迴之要旨乃是避其鋒芒。天下雖然四分,但是荀燭武與我江寧算是力弱一方,及不上呼蘭與南平。呼蘭奪取洛川、豫南,越過伏牛山隘口向南陽進軍,那時,南平應該佔據成渝,從漢川通道迂迴到襄陽北面,而瑤光殿與荀燭武則整合了秦州、荀家的殘餘勢力,三家在襄陽有一番爭奪。南平會佔上風、呼蘭會佔上風,但是荀燭武卻極難佔上風。江寧若是從彭城出兵奪清河洛川,卻是讓呼蘭放棄在襄陽的爭奪,將鋒芒指向我們,所以不為也。據彭城,圖青州,我對著呼蘭的防禦窄,而江寧有水營戰船,可從綿延的海岸線的任意一處侵入呼蘭勢力範圍,予以打擊。江寧奪下青州,呼蘭與南平就會無法容忍,襄陽、南陽、漢中一帶的戰事或計就會平淡下來,江寧與呼蘭在濟州則有激烈的爭奪。」
「呼蘭極難容忍濟州在我江寧手中,濟州城下,將是我江寧與呼蘭決定的時機?我部守住濟州,就是呼蘭的背腹抵住一把鋒利的匕,讓其寢食難安。我部失去濟州,則不能穩守整個青州,只有退回到彭城。」
君卓顏此時自然能明白方肅的話。青州在伊家手中與青州在江寧手中,對呼蘭有著相差甚遠的威脅。青州騎營不利,又無水營,不可能獨自越過河水與呼蘭鐵騎決一死戰。
徐汝愚想了一想,說道:「呼蘭若真有決心在濟州城下與我江寧決一死戰,那我就將青州的人與糧草一齊押回南方,留給呼蘭千里荒蕪之地以分其兵。」頓了一頓,說道,「在於呼蘭決戰之前,一定要先解決南平。解決南平,才能毫無顧忌的集中主力北上與呼蘭決勝。戰局展到那時,究竟會是什麼樣子,極難預測,但是,在與呼蘭決一生死之前,解決南平才是當務之急。」
一席言語,方肅、君卓顏、趙景雲心中俱是激盪萬分,此間所言便是江寧日後大略所在。君卓顏心中尚無十分肯定,趙景雲、方肅熟知江寧的潛力,或有曲折,但是大勢將非人力能改。
不僅天下四分之勢難改,天下四分之後,南平與江寧最先的決戰也是可以預見的。
夜濤澹澹,輕擊船板。
徐汝愚輕輕喚了一聲:「子肅,你隨我出來。」便推開艙門,望著懸在平野之上的星晨。大步邁出艙門,夜風如水,拂面微寒。走到船舷邊,低頭望著水中的星子,暗道:謀取天下,終是一件讓人全力以赴才能勝任的事情。
方肅一人跟著走出船艙,立在徐汝愚的身側,望著水中的星子。
「我當年離開新豐城,在平野自創星空飄香劍,明日我舞給子肅看。」
徐汝愚當年在新豐城,為了一名流民軍士,與陳昂絕裂,棄袍離開新豐城。
徐汝愚在新豐之野,因心魔難去,自殘軀體,意創出星空飄香劍的招意。
其後徐汝愚半瘋不癲,隨如影花舫潛至雍揚,又遭變化,又陷入無知無覺的空明閉識之境,盡閉五識達一個月之久。
後來得傅縷塵開解,暫時壓下心魔,開始制霸天下之路。但是心中矛盾依舊,雖有絕世武學,人卻比常人清瘦憔悴。
雖然說心魔乃是徐行與吳儲兩人所傳輸給徐汝愚的理念絕然對立所致,但是心魔初兆卻是在新豐城裡。
此事,江寧眾人都知曉得一清二楚,但也知是徐汝愚心疾所在,都避諱絕口不提。
此時,聽徐汝愚提起,方肅知道他已將心魔除去,從此義無返顧的踏上制霸天下之路。
「父親之學可謂王道,多制衡之術,義父所授卻是霸道,人心亦算征伐。數年來心魔難去,便是這王道與霸道在我心中糾纏爭論不休,直到此次此上,受傷之後,方有心思去想這王道、霸道之事,又見歷的一些,始能明白一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