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兩名穿著青黑軍衣的巡丁挨個店通知今夜封江。
顧長淮問道:「生什麼事。」
「昨夜有幾艘水匪戰船想衝過洪江的封鎖,生激戰,給一艘賊船衝了出來,現在清江上頭正在收搜。」
「若是明日收搜不到,不是還走不了?」眉疤客說道。
「這往上三百里水道都是清江水營的天下,除非水匪將船鑿沉了,藏在江底,不然你不用擔這份心思。」酒肆裡一名當地人穿著的客人說道,他穿著土布褐衣,年約二十六七,削瘦黝黑的臉龐輪廓分明,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渾身上下透著沉靜儒雅氣息,他剛剛走進店裡,店老闆低喚了一聲「許大人」,卻瞞不過許多人靈敏的耳朵。眾人都想:這許大人會是何人?原來豫南府的馬幫歸附了青焰軍,這青焰軍中能當得起「許大人」名號的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八個,其中最出名的當是「小六俊」之一的許伯英。鳳陵渡處在青焰軍勢力的邊緣,在這裡主事只會是一個中層將職,眾人也沒有想到他便是許伯英。
這年頭,行走各地的商船都有一定數量的護衛,十多二十艘商船結成船隊,可以對抗一般的水匪勢力。客船繳納一定的費用,就跟在商船船隊後面。比起其他地方來,清江水面上算是平靜的,一艘衝出封鎖線的匪船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顧長淮見夜裡行不了船,舉著酒碗,皺起眉頭聞了聞,對著店主大聲嚷著:「店老闆,你這店裡難道只賣這一種酒,就靠這種酒熬過長夜,嘴裡還有什麼味道?」
月前解了商禁,形形色色的人員向溧水河谷湧來,而最先駐進宣城、溧水城的除了精明遠見的商人,就是各家勢力的眼線。
許伯英走進酒肆時,已經注意好幾個人身手不弱,許伯英修為不高,眼力卻不弱,嚷著怨酒的漢子看不透他的深淺,他的修為即使沒達到一品級,也相差不遠了。坐在他對面的青年儒生、旁桌疤面人、隨意將佩劍置在桌上的絕色女人修為都有二品級,就是那個美艷少女,也不比自己弱到多少。
許伯英笑著對顧長淮說道:「看勢頭這北風明天還歇不下來,明日夜間到了宣城或是溧水,倒有幾種好酒嘗嘗。」轉念想起什麼,掉頭問那店主:「梅家的船過去沒有?」
「還沒見著,不過挑明月樓的酒有限得很,只能供應溧水城與宣城的兩家酒樓,我截不下來,就是截下來,就我這店子也沒本錢進貨。」
「天水寨的宣當家喝過一回玉壺春雪,心裡一直惦記著,還想開間酒樓整日裡喝酒,你去找他,他有本事截下幾罈子酒。」
「宣匪子早就有意與我合開酒樓,只是沒有酒釀,也無法往深裡想,許大人這麼說,我去江邊候著就行,看時辰,梅家的船隊也快到了。」
顧長淮久聞「玉壺春雪」之名,卻無緣得嘗,聽許伯英這麼一說,雙眼睜得愣圓,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出來,問道:「你說的可是雍揚城中挑明月樓的玉壺春雪?這店老闆要去截得是玉壺春雪?」
許伯英淡淡一笑,說道:「『玉壺春雪』可截不著,雲清虛誰的面子也不給,就是他女婿雍揚府的都尉江凌天一個月也喝不上幾頓。」
「這個我知道,非名士與英豪不得喝,就是徐汝愚初上挑明月樓時,也只能在二樓喝酒。」顧長淮略有失望,這天下最有名的酒自己卻無法嘗得,還談得上什麼愛酒之人。
「徐汝愚在雍揚時,挑明月樓每日三壺的玉壺春雪都送給他,他卻用來獎賞奮勇殺敵的將士,顧先生當時不在雍揚城裡,不然以顧先生的修為,多殺幾個匪人,玉壺春雪每天都是有得喝的。」坐在一旁的袖兒突然說道。
當時在雍揚時,挑明月樓的每日三壺玉壺春雪,一壺投入井泉,同城人共飲,兩壺賞給奮勇殺敵的將士,徐汝愚借此激奮士氣的事跡傳遍天下,顧長淮焉能不知?但是,當時東林會明哲保身,見形勢對東海郡不利,將在雍揚城裡的勢力悉數撤離。東海戰局平定後,東林會在雍揚獲利最豐的鹽業被徐汝愚抽取三成重稅。
顧長淮哪裡聽不出袖兒話裡的嘲諷,心裡一窘,「嘿嘿」乾笑了兩聲,沒有說話。
水如影說道:「俊徐行當年平定普濟匪事,挑明月樓為東海百姓酬謝徐行,釀『雲天遠』,這酒採用秘傳的勾兌釀方,採用的基料就是三十年陳釀的玉壺春雪,只是聽說其名,未聞酒香。」
許伯英不明眾人身份,懵然不覺,笑道:「挑明月樓年前又釀『雲天遠』,聽說只醇得三壇,十七八斤左右,聽姑娘這麼說,到開壇時,我倒要站得近些,免得日後遺憾。」
水如影莞爾一笑,說道:「這三罈酒,必定有一壇會送到清江來,以青鳳將軍的性子,許大人必能分到一盅。」
顧長淮嚷嚷自語似的說道:「一罈酒也不過百來盅,啊,啊,徐汝愚若真能與民同樂,現在投奔也來得及啊。」
袖兒聽他為了一盅酒就打起投奔他人的念頭,「撲哧」一笑,說道:「顧先生,難道當初東林會也是用美酒將你引過去的。」
許伯英聞之心神一動,想起一人,站起身來,揖禮問道:「嗜酒先生顧長淮?」
顧長淮哈哈一笑,望著袖兒說道:「袖兒始終偏幫著青焰軍,想來是為了梁將軍的緣故?」袖兒嬌羞不理,用筷子醮了酒水在桌上寫道:「是又怎樣?」
顧長淮又是大笑,撇頭望了一眼蕭逸之,才對許伯英說道:「嗜酒顧長淮,當不得先生二字。」
許伯英隱約猜得那青年儒生的身份,見他不起身相告,想是不願讓店裡的旁人知道,說道:「許伯英歡迎諸位來清江。」
袖兒冷冷說道:「我們與他們不是一起的,你好像沒有必要一起歡迎了。」
許伯英微微一愣,早聽說過袖兒的性子,也無法與她介意,只是水如影的事,太過敏感,徐汝愚人在撫州,誰也無法替他在這事上做主。
徐汝愚與幼黎成婚近兩年,也未有子嗣,這納妾之事在世人眼中卻是極正常不過的,奈何徐汝愚對幼黎用情之專,就是玨兒也不納入房中。眾人在私下裡議論,卻不敢當面提議他納妾。
此時水如影現身清江府,那兩年前捕風捉影的事情就又會沸沸揚揚,夫人心中還是什麼滋味。江幼黎是花舫琴藝,水如影也是花舫琴藝,這傳出去對徐汝愚的聲望有損。許伯英有心不認,卻被心思敏銳的袖兒一眼看穿。
水如影臉色瞬間煞白,那雙流波的雙眸立時黯然下來,見之猶憐。
許伯英苦笑不已,向袖兒說道:「梁寶正在離此不遠的軍中,我想傳書讓他星夜來迎,不是比我更恰當?」
「哪用他來接?我們只是途經這裡。」
許伯英心想:算是把她得罪了,以水如影的傲氣定然落不下臉在宣城上岸,但願梁寶莫要怪我。
翌日,水如影與玨兒所雇的客船隨著商船船隊向宣城而去,袖兒心中後悔:他不認就不認好了,如今若在宣城上岸只會叫他小瞧了,可惜又見不著梁寶。水如影昨日起就沒有過笑臉,只握著一卷書,一夜枯坐,也沒翻過幾頁,臉色又蒼白了許多。
江邊亂石壘積,枯黃的江葦給江風吹折不少,雜中的新葦初生,新綠點點。快到洪江口的時候,看見數百名軍士在西岸的緩坡上休憩,許多人身上掛著血跡,想是剛剛激戰回來。都聞聽徐汝愚治軍之勇之強,眾人都上了甲板去看江邊的甲士。
梁寶將皮甲卸下,置在一旁的江石上,挽起袖子,將右臂浸到沁涼的江水中,將血跡洗掉。船隊緩緩駛來,梁寶望一眼,見是江津私商組成的船隊,知道這樣的船隊最容易給各家勢力的眼線滲透進去,站起身來,傳令讓休整的將士離開江邊,避開船隊的視線。
風帆鼓起,眨眼工夫船隊駛到眼前,長長的水痕劃開浪濤相簇的江面。梁寶粗粗看了一眼,點過紅褐色的江石縱身上岸,攀上江堤之際,只覺耳邊風聲驟聚,有物襲來。側頭避過,倏地探出手去,夾住剛過眼角的那枚銅錢。
單憑腕力能將銅錢射出百步,那人修為當是不弱。梁寶眉頭輕皺,轉過身去,去尋那人。身邊的精衛也現異常,拔出兵器將梁寶護在當中,神情肅漠的注視著船隊,一人掏出牛角吹號,準備向附近巡邏的戰艦示警。
梁寶揮手一攔,說道:「銅錢沒什麼力道,不似惡意,讓船隊靠過來。」目光卻一直在長達四五十丈船隊上逡巡不休。
袖兒拉著水如影從船工背後站出來,嘴角撅起,心想:非要站出來才認得我,見梁寶目瞪口呆的站在那裡,嗤嗤的笑個不休,說道:「他這樣子倒也沒變。」卻見梁寶渾身一震,緩過神似的揮手示意讓船隊照常離去,袖兒臉色瞬然變得鐵青,只想:這死人終是在宣城有了新的相好,怪不得許伯英昨日假裝不識。只覺眼前一暗,身子止不住的輕顫不休,身影變得模糊的梁寶在江堤上傳音過來,到耳邊卻只有嗡嗡的鳴響,聽不清是什麼。
過了一會才緩過勁來,暗吁了幾口氣,心中抑鬱越沉悶,止不住喘了起來。
「怎麼了?」水如影這才看出袖兒的異常。
袖兒雙目噙淚,緊咬下唇,一言不語的向艙裡走去。水如影安慰許久,問出原緣,喝了一口水,還沒嚥下去,「撲哧」的笑噴出來,說道:「整日裡見你不把梁寶當回事,現在為何又這麼傷心?」
「我哪裡知道會是這樣?」
「你沒有聽清楚梁寶說的話?」
袖兒淚痕掛在臉上,楚楚可憐的說道:「他揮手讓我們走,能有什麼話說?我只覺耳邊嗡嗡作響,一個字也沒聽真切。」
水如影歎道:「情不知所起何處,一往而深。他軍務在身,不便相見,讓我們在宣城等他回去。」
「他果真這麼說?」袖兒驀然抓緊水如影的手臂,隨即腆然一笑,放開水如影的手臂,低聲說道:「誰說過來找他了,我們只是路過宣城而已。」
水如影將她輕摟懷中,說道:「這回你就留在宣城吧。」
袖兒臉色一變,急急說道:「我給梁寶留封信,我跟你去樂安,如影姐沒有歸宿,袖兒怎麼可以離開呢?」說著,又低聲抽咽起來。
「你我終需相別,又何需等到他日?」
近年來水如影心中悒鬱寡歡,人也日漸清減,特別許伯英昨日的態度讓水如影心中最後的期望都破碎了,自己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她,無論水如影如何勸說,袖兒只是搖頭不應。
倆人說一陣抱在一起哭一陣,直到向晚時分船隊轉入溧水河道,倆人止住淚水。水如影要上岸去,袖兒止住不讓,說道:「我寫一封信讓人捎去就成,不能讓你心裡委屈了。」
「既然來了,總要見著梁寶再做打算。」
「不見了,不見了,誰叫他今日讓我走的,日後再也不想見他了。」
倆人爭執不下,艙外一陣宣嘩,倆人推開艙窗向外看去,卻見江幼黎、玨兒領著十多人站在河港的石階上向這邊望來。
水如影一陣慌亂,照見銅鏡裡的自己雙眼紅腫、脂粉斑駁、青絲凌亂,心想:不會是來迎接我的?但是船隊之中即使隨行再重要的人物自有邵海棠、叔孫方吾一干人等出面即可,哪需江幼黎出面相迎?
袖兒說道:「許伯英這人卻是不壞,江幼黎向我們走過來了。如影姐,你快裝扮一下,莫要給她比下去。」
許伯英昨日見過水如影后,心想:以她的傲性定然不願上岸,徐汝愚日後知道未必會說什麼,梁寶心中卻會怨恨於我,於是連夜派人通知江幼黎,由她定度。午後,江幼黎與玨兒、聽雪等一干女官來到溧水城中,得知船隊轉過河口就到溧水河港上等候。不知道袖兒在途中與梁寶相遇的曲折,見水如影與袖兒久未露面,江幼黎還當她們心中依舊猶豫。邵如嫣輕輕將一枚石子踢到水中,秀如新月的黛眉不耐煩的輕皺。
水如影的身影盈盈從船艙裡走出,身後是俏麗怡人的袖兒。
江幼黎笑道:「如影妹妹,兩年未見,你清減許多。」
玨兒見她清瘦無肌的樣子,沒由來的一陣心痛,見她雙眼微腫,想來剛剛哭過一場,想起自己與她一樣的際遇,不由為自己感到一陣黯然。心想:自己總能待在他身邊。水如影心中怕是也盼望如此,只是苦於放不下尊嚴,自己總要想個法子,讓她有個留下來的理由。
水如影與袖兒都說得上徐汝愚的故人,徐汝愚的去向,江幼黎自然沒有瞞過她們,只是撫州戰事遙遙無期,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梁寶第三日就被召回,他在西岸的軍務分別交給魏禺與馮遠程負責。
第八日,徐汝愚從撫州傳回來的急件,盛請水如影在青焰軍中任職。
水如影自幼隨花舫下,直至自己獨力經營一艘花舫,雖然研習的是琴藝,但是見識廣博,不亞男兒,眾人都不疑她能力是否欠缺。另一層顧慮不方面拿到檯面上說,邵海棠與許伯英等人只得推說沒有適合的職位。
玨兒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心中不由氣憤,站起來說道:「策令左史我終是沒有能力去做,不如讓如影姑娘來替我擔當,青鳳將軍府的總務一直由叔孫叔兼之,總不合適,不如設女官一,這個我卻可以勝任。」
許伯英看了江幼黎一眼,見她眼中有讚許之色,心想:卻不知女人何時變得如此大度?見玨兒如此,梁寶雖然沒有開口,心中必定希望如此。徐汝愚盛情相邀水如影,怕也是為梁寶考慮居多,袖兒此時決不會放任水如影一人離去,自己獨自留下。許伯英與邵海棠相視一笑,說道:「我立即行文給汝愚,若是汝愚覺得不合適,我們再想別的法子,如影姑娘學識廣博讓我汗顏,如此人才總不能任她流走。撫州、崇義之局勢今年未必定得下來,但是台山這邊今年年末設立一府六縣,都急需大量人才,招賢之事,不妨從如影姑娘開始。」
邵海棠見他轉念間就想出以招賢之議消除當事者的顧慮、封世人之口的法子,心想:許伯英在政務終於成熟起來,當得上徐汝愚的左右手了。
邵海棠進入青焰軍的決策層,承擔府縣制相關體系律法設立的事務,並未分擔許伯英的政務,在政務上依舊以許伯英為,只是叔孫方吾監察上的許多職責給諳熟訟事的邵海棠分擔過去。
邵海棠見水如影之事已成定局,便撇開這個話題,說道:「蕭逸之、顧長淮在宣城滯留近十日,至令未有要離去的跡象,看來東林會中以蕭逸之為的那一系對我們倒是挺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