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台山東麓到雁潭山有二百餘里的路程,屠文雍一路走下來,冠凌亂,衣裳也被灌枝掛亂幾處。坐在一塊土埂上,望著四周,早春時節,新草青黃,泥腥味沁鼻而來,這種感覺在暗日寨做匪時,無法感受到的。
徐汝愚氣定神閒的立在那裡,那神情就似立在自家後院,數十里路程沒有讓他的柔靴鞋面沾一星塵土,讓屠文雍看了嘖嘖叫奇。
徐汝愚若有所思的問道:「你怎麼看待撫州局勢?」
徐汝愚從溧水河谷再入撫州,除了尉潦之外,只讓新降的屠文雍跟隨身側,除了溧水將領缺乏之外,也看中屠文雍熟悉清江形勢的一面。
屠文雍說道:「班彪等人似乎對撫州局勢並不樂觀。」說罷,看了徐汝愚一眼,見他沒有什麼不悅的神色,繼續說道:「主公在取得暗日寨大捷之後,沒有立即大舉將勢力擴張到溧水河谷北面的清江邑,只是讓明昔將軍率領一部人馬,在清江邑東南靠近台山北麓一帶活動,給世人的感覺,就是主公你自己對撫州局勢也不看好。」
徐汝愚微微一笑,並不應答。
屠文雍說道:「清江水營頻頻出動,世人更會加深主公正全力經營溧水河谷的印象。」
徐汝愚笑道:「溧水河谷也只六七人知曉示敵以弱的詳情。文雍窺得七八,不簡單。」
屠文雍恭謹的說道:「文雍才識不足一哂,文雍在暗日寨時,也曾想當然的認為,普濟海匪只要攻下樂清城,其勢力就會擴張到清江府來,撫州、崇義、清江各邑的民寨都沒有實力阻攔,青焰軍也不能在上面三邑境內與普濟海匪正面對抗,所以也認為主公會全力經營溧水河谷,借助溧水河谷的有利地勢與普濟海匪對抗。」
徐汝愚說道:「全力經營溧水河谷,可保數年不失。但是若被普濟海匪攻佔樂清城,而我青焰軍而無作為,普濟海匪的勢力就會立即滲透到撫州、崇義、清江三邑,普濟海匪在越郡南部落地生根,樊家的金華、餘杭兩邑,只有等著被公良友琴各個擊破。最可怕的後果,還在於普濟海匪攻佔餘杭城後,普濟水營的戰艦通過錢江水道進入越郡。在清江這樣寬闊的水道,清江水營沒有四百梢的戰艦,直接面對普濟水營,作戰時會處在下風。」
屠文雍點點頭,見徐汝愚沒有繼續說下去,知道他在等待自己的見解,開口說道:「越郡之內實沒有哪家的水營力量能夠直接面對普濟水營,樊家的餘杭城控扼錢江水道,不能失陷普濟海匪手中。我軍採取守勢,在戰略上便會失利。主公從去年七月就開始籌備撫州步營,確實出人意料,歷來,清江府內的民寨因為物用極度潰乏,民寨將士的戰力都不被世人看好。如果將溧水河谷的田地充分開墾,可以容納三十餘萬民眾,主公,是不是考慮將清江、撫州、崇義三邑民寨裡的普通民眾逐步的向溧水河谷遷徙,加深世人心中主公將全力經營溧水河谷的印象?」
「事情不能太過,因為全盤計劃無法向樊家透露,做得太過,反而會促使樊家做出錯誤的決斷。明昔在台山北麓一帶活動,可以認為是我軍準備向清江邑擴張做準備,也可以認為是我軍為日後民眾大轉移掃清道路。當然,三邑的民眾會在各自區域內稍有重點的轉移,加深讓普濟海匪的疑慮。」
清江府內,山寨領比民寨領的軍事素養更高,這與山寨流寇侵襲成性的作風相關,馮遠程就是難得的將材,屠文雍對清江局勢的把握也遠遠好過濟開來、雲遠生等人。
徐汝愚歎了一口氣,接納楊尚、馮遠程、屠文雍等人,清江本地將領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反對,還是存在一定的抵制情緒。出於種種顧慮,徐汝愚一直沒有把摟河沿寨楊尚與四百部下編入撫州步營。
次日午時,徐汝愚與屠文雍趕到老人峰下,徐汝愚依然看不出絲毫的疲倦。屠文雍遠遠看見兩乘的游騎策馬過來,就生不出繼續走路的力氣,一屁股坐在一截橫倒在野地裡的枯樹上,掏出水壺,灌了一氣。
徐汝愚笑道:「雁潭山過去二十里就駐有普濟海匪,你不怕他們是敵人的斥候?」
屠文雍伸手去捏脹痛的小腿,搖了搖頭,說道:「張續當初在升雲寨時,就沒有哪家流寇的斥候敢大搖大擺的在升雲寨附近轉悠,怎會現在比過去更加不如?若是敵騎,那是正好,他們送坐騎來了。」
那兩騎眨眼馳到跟前,給徐汝愚見過禮,一人說道:「張統制與顧先生早上就候著了。」說罷,掏出響哨吹了起來。
不一會兒,三十餘匹駿馬馳過來,張續、顧明山、楊尚三人赫然馭馬當。張續右臂裹著傷,懸在胸前,臉頰比半年前顯得瘦長,雙眸神采奕奕,單從他臉上看不出雁潭山目前承受多大的壓力,徐汝愚闇道:頗有愈挫愈勇的氣勢。顧明山還是與半年一前一般無二,雙眸除了初見徐汝愚現出十分喜悅外,現在又是無精打采的神情。
楊尚半年前率領四百部下臨陣從義,投附徐汝愚。撫州、崇義兩地的流寇憎恨他甚過雁潭山的張續,不時侵擾摟河沿寨,令楊尚以及部下十分疲憊。此時他顴骨高高聳起,雙目深陷。不過他知道徐汝愚此次再入撫州,必會生出變化,撫州步營再無需緊守門戶,心中不由十分期待。
徐汝愚即將到來的消息,早由前哨傳遍撫州各部軍中。張續、顧明山、楊尚以為隨行也是千里挑一的高手,計算他們的腳程應當清晨趕到,三人領著數十名精衛一早就在老人峰下等候。
三人看到一臉疲態的屠文雍,都是一愣。張續、顧明山神情訕訕,礙於徐汝愚的臉面,不情不願的與他招呼了一聲。楊尚與屠文雍曾有數面之緣,想起暗日之戰的事來,心想:他大概就是在那時投奔了青焰軍,主公單單讓他跟隨,想來已不疑他。心中種種顧慮一掃而空,神色頓時飛揚起來。
精衛讓出兩匹駿馬來,徐汝愚接過韁繩,踏鐙翻上馬背,伸手去撫馬脖子上光潔如緞的皮毛,說道:「樊家贈送五十匹戰馬,可是很大一份人情啊。」
中原腹地不產戰馬,只有從西陲、呼蘭、百濟、渤海等天域之地引進。呼蘭崛起之後,勢力直滲天域各族,馬市乃絕,只有黑市有優良戰馬流通。越郡河網密佈,不利騎兵衝鋒縱橫,祝、樊都沒有成建制的騎兵部隊。戰馬相當於其他各郡,顯得更為緊缺。
顧明山說道:「現在樂清與金華之間的敵情偵查悉數壓在雁潭山駐軍頭上,軍情沒有快馬傳遞,耽擱的可是樊家的工夫。除了糧草、布匹、食鹽、藥品等物品能夠從樊家的餘杭城中低價購得外,長短兵器、長弓、弩機、箭矢等等都被樊族百般阻撓。樊家對撫州民寨還是懷有戒心的。半年時間,只能從黑市上6續購得長戟二百支、長矛二百支、蒙皮盾六百面、朴刀三百把、鐵製長劍五百把、長弓二百把、三稜鐵簇箭兩萬支,還有其他長兵器共一百把,這還多虧了楊左尉的努力。」
楊尚謙然一笑,說道:「應當的。」
張續說道:「這些裝備還無法完足雁潭山的需要,更不用說即將組建的第二營、第三營。」
張續曾建議打下台山東麓的幾家山寨,一定程度上恢復撫州與溧水河谷之間的聯繫,雖然說無法大量的運輸糧草,但是可能通過崎嶇山道向撫州民寨提供急需的優質兵器弓箭。徐汝愚考慮若是此時對台山東麓的山寨出兵,不可避免的會引起普濟海匪的警覺,沒有同意。拿著劣質兵器的奇兵作用往往比裝備精良的讓敵人深的戒心的軍隊大得多。
徐汝愚怎麼聽不出張續語中的抱怨,向顧明山說道:「樂清已成孤城,聽金華的線探說,樊徹此時寢食難安。辛苦先生前去金華一次,就說我已趕到雁潭山,準備主動向撫州的普濟海匪出擊,要求樊族支援一營步卒的裝備。同時向樊家通報,撫州民寨、崇義民寨將會有計劃的向台山北麓一帶移動,將老人峰向東、向北的一百里區域作為與撫州境內的普濟海匪作戰的縱深,分擔樂清城守軍的壓力。」
張續問道:「主公,樂清城能堅持幾時?」
「樊家經營樂清已經許多少,城堅池深,普濟海匪若用蠻力攻佔,損傷也巨。東海一役,普濟水營實力無損,步卒卻受到重創,兩年時間是無法恢復過來的,所料無差,公良友琴應當避免強行破城。但是公良友琴真的下決心只是困守樂清,他的注意力就會轉移到撫州、崇義來。公良友琴兵力佔優,供他選擇的作戰計劃頗多,我們還是被動得很。」
徐汝愚望著遠處的流雲,向張續、顧明山徵詢道:「你們如何評價子陽秋?」
百夷現存七支,子陽秋是其中一支的領,現在百夷與青焰軍合作甚歡,顧明山、張續都不明白徐汝愚為什麼這麼問。
顧明山對百夷一族知曉甚多,答道:「十多年前百夷王室失蹤,弱冠之年的子陽秋率領百夷一族退回武陵山中,十多年來,他努力改善與清江府內民寨的關係,承認百夷與世家相爭,給清江府的民眾帶來諸多瘡痍。十多年來,他無視六十年前三苗驅逐族人的仇恨,努力削弱武陵山與雲嶺之間的隔閡,只是收效甚微。他頗能高瞻遠矚,心胸見識也高於常人。」
徐汝愚說道:「若是子陽秋再早十年執掌百夷大權,百夷與越郡就不會是今日這番情形。百夷與世家相爭的後期,普濟海匪入侵溫嶺邑,替代百夷成為越郡世家的心腹大患,那時百夷若是與清江府內的民寨緩解敵對情緒,再對越郡世家稍有讓步,就能緩解與世家之間的矛盾,大軍從撫州避而據守溧水河谷,為自身贏得休養生息的機會。如此看來,子陽秋應當是個頗顧大局之人。」
徐汝愚與顧明山兩人策馬上了一處緩坡,將子陽秋暗示聯姻之事,說給他聽,又將明昔、魏禺、尉潦三人之事說給他聽。
「明昔被普濟擄去時,已有十一歲,以子陽秋的才智,不起疑才怪,只是他心中有種種顧慮,將疑慮壓在心底,這次暗示聯姻怕有投石問路的意思。」
顧明山說道:「百夷實權掌握在各個支系領手中,王族乃是百夷的主支,數十年的戰爭、乃至王室突然失蹤,使得子陽那支成為百夷中最大的一支,按照百夷的慣例,特別是在原來王室失蹤的情況下,最大的一支應當成為百夷主支王族,子秋陽也就是新一代的百夷之王,他卻沒有取而代之。子陽秋對我們存有很深的戒心,不知道明昔是否真正的會維護族人的利益。即使他肯定明昔就是失蹤的一位王室成員,在這重重顧慮下,也會抵死不認的。」
徐汝愚掉頭看向身後的眾人,屠文雍與楊尚相談甚歡,張續領先半個馬身,向雁潭山緩緩行去。遠處的雁潭山籠著黃昏時特有的淡淡紫靄,山上多常綠植被,終年油油翠綠的灌木會在春末時節落一次葉子。
若是不考慮當事人的感受,讓明昔與雅蘭成婚,卻是能與子陽秋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徐汝愚搖搖頭,將這個想法驅出腦海,策馬向遠處的雁潭山馳去。
顧明山見徐汝愚心中已經決定,暗歎了一聲,將勸言的心思打散。雖然未曾與幼黎見過一面,但也能知道她在徐汝愚心中的份量。身為六俊之一的邵海棠不會考慮不到這一層,他沒有進言,應當不是關心明昔與雅蘭的情感,亂世之中,個人的情感實在太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