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明昔額頭密潺潺的滲滿汗水,雙目不敢與徐汝愚對視。徐汝愚對江凌天說道:「將他們三人送到挑明月樓來,另外召梁寶到挑明月樓來見我。」
梅鐵蕊與沈德潛俱不知曉「昭武九姓」一事,見徐汝愚徑直就將三人帶走,也無法說什麼,回到府上都立時尋來雍揚府中有名望的宿儒,查詢「昭武九姓」一事。
徐汝愚看著戰慄失色的三人,淡淡說道:「公良友琴於新朝四十二年在清江、金華一帶大肆虜獲人口補充島民,你們大概就是那時上普濟島的吧。」
即墨明昔低聲答道:「普濟島歷來都有於內地虜奪人口補允島民的慣例,只是以新朝三十六年最為明目張膽,從越郡清江府金華府共虜奪人口五萬,其中男童四千人。彪鋒營的將士都是普濟虜民的子弟,公良友琴以我等家人為質,彪鋒營如若作戰不力,不但要全隊連坐,還要累及家人。」
徐汝愚聽了虎軀一震,忖道:公良友琴就是如此獲得彪鋒營六千死士的。想起景陽門內五千死士寧可喪身於弩箭、飛石之下,也不願棄械時的淒慘情景,一時間呆站在那裡。
梁寶虎目湧出熱淚,跪拜在地,口裡呼道:「先生……」
江凌天喝道:「梁寶,你莫插言,你師父自有安排。」
徐汝愚良久方道:「凌天,你派人前去梅家、沈家,以你我名義下封口令,不得將今日之事洩露出去。」江凌天知道,若是將二百名俘虜生還的消息透露於外界,公良友琴說不定被迫屠盡五萬虜民。
徐汝愚雙眸中射出冰寒的光芒,攫住即墨明昔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徐徐說道:「你可知曉,彪鋒營有多少將士喪生我手?」
即墨明昔答道:「那日城頭乃是公良友琴棄我們,與青鳳將軍何干?」
徐汝愚大笑起來,笑聲竟有一絲淒厲,兀的收住笑聲,厲聲道:「彪鋒營六千將士,俱喪生我手。你們還要追隨我嗎?」
即墨明昔聽跌坐在地,失魂似的喃喃自語:「怎麼可能,雍揚四萬守軍盡出也不能將彪鋒營全軍殲滅,怎麼可能……」魏禺、潦尉也都失魂落魄的驚呆望著徐汝愚,臉上揉雜懷疑、痛苦、仇恨、驚懼種種複雜的神情。
徐汝愚說道:「公良友琴從東海撤離只殘餘六千餘人。普濟有七萬餘人葬身東海境內,這些都是出於我的謀劃,你們還要追隨我嗎?」
江凌天下令讓人將即墨明昔三人帶回城北重囚牢監。
「譬使天下相得,再無紛爭,市井民俗皆如陳年古酒,使人陶醉。」
徐汝愚憶起父親常說的一句話,兩行清淚無言流下,注目窗外眉月斜垂,一空澄澈。清風微拂輕衫,暑氣漸消。
江凌天柔聲慰道:「汝愚你若不痛下辣手,東海必重蹈越郡新朝三十六年的禍事,你實無需自責。」
徐汝愚悠悠說道:「雖說如此,但也是十萬活生生的性命葬生於此,讓人難以開解啊。我記起父親所說的一句話,他說:譬使天下相得,再無紛爭,市井民俗皆如陳年古酒,使人陶醉。」
江凌天一時心醉神迷,嘴裡反覆咀嚼著「天下相得、再無紛爭」數字。
徐汝愚說道:「舊朝最盛時,不計昭武九族,天下十五郡,共有人丁一億六千萬。後來,圖圖人在天域崛起,百年之中屢屢侵擾中原,北方五郡就像他們的牧場一般,來去自如,北方五郡人口大減,南方數郡對昭武九族相繼實行驅逐、殘害政策,激起民變無數,戰亂紛紛,新朝初時,十五郡只餘一億人丁。新朝自高祖皇帝至今已歷三世,世家割據於地方,五十餘年爭伐不休,黎庶百民從未得過休養,現在十五郡究竟還餘下多少人丁,誰也不知。雍揚經歷此次戰禍,人口就下降二成。而毗陵、泰如兩府,人口的流亡應不低於雍揚,東海一年就損失人口幾達一百餘萬。」
江凌天長歎一聲,兩人並立相望窗外,久久不語。
陳族據東海一郡,無可避免捲入天下制霸的戰局之中。徐汝愚忖道:陳族即使奪得天下也無法改變世家權霸地方的格局,當從自己推行《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所受阻力便可知道。不需多時便會重新回到世家割據的亂局中來。
《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的順利推行,實是徐汝愚以離開雍揚為條件與雍揚以梅族為的各派勢力相互妥協的結果。
徐汝愚想到宛陵的策令不日就會抵達雍揚,長吁一口氣,說道:「陳預出任東海郡丞,宛陵龍牙都尉轄羽咋軍鎮五萬營軍,先必會將陳族的勢力擴殖至東海全境。方肅不日也將出任毗陵都尉,劉昭禹出任泰如府守一職,並且泰如都尉府掌印長吏一職會空缺。」
徐汝愚考慮再三,終是說出:「你就任雍揚都尉之後,先需做的事就是推薦陳子方出任雍揚府守一職,並將各營編制縮減至一千五百人。以退為進,抵制宛陵勢力過快滲透到雍揚來。在縮編時,可將宿幫衛軍中傾向宛陵的勢力剔除出去。」
江凌天笑道:「陳預若知你在此算計他陳族,不知是何感覺?」
徐汝愚黯然說道:「陳預在陳族獲得已不弱於乾爹,陳族參與爭霸天下已成定局,乾爹也會逐漸交出手中的權柄。雍揚若想休養生息,必須抵制陳族對雍揚的影響。」
「子方兄是傾向守成,只怕由他出任雍揚府守一職,陳預會極力干涉。」
徐汝愚微微搖頭道:「子方出任雍揚府守一職,是乾爹的意思。」
江凌天欲要再說什麼,卻聽見袖兒在樓下大聲喝斥梁寶。
徐汝愚一怔,問道:「梁寶還跪在那裡?」
江凌天哂然笑道:「也不知你哪點讓他生畏,梁寶似乎很敬畏你。」
徐汝愚撇撇嘴笑道:「梁寶性子過於迂直,我離開雍揚後,你要替我看著他,莫要讓人欺了。」
江凌天笑了起來,與徐汝愚相攜下樓。
袖兒叉腰指著徐汝愚說道:「梁寶做錯什麼了,你讓他跪在這裡半天了。」
梁寶悶聲道:「先生沒有責罰梁寶,是我自願跪在這裡了。」向徐汝愚伏下去,說道:「請先生念及他們與梁寶一樣身世可憐,不要為難他們。」
徐汝愚沒好氣的說道:「我難為他們了?你若想到好的方法,就聽你的。還有,你給我站起來想。」
江凌天將梁寶扶起來,笑道:「你師父的為人,你不是不清楚,只是此事難為,需想個周全的辦法。你下去吩咐飯菜,我們餓了。」
江凌天看著徐汝愚年不及弱冠,經歷東海一年戰事的磨練,言行間自然而然流露出如許威嚴,再難得見他少年應有的得意英氣,感觸良深。
徐汝愚似乎知他所想的說道:「離開雍揚之後,就無需這麼沉重了;不過你就沒這麼快活了。」
江凌天笑道:「雲娘為我重釀『雲天遠』,辛勞一點也有補償。」
徐汝愚羨慕道:「聽說『雲天遠』是採用久已失傳的勾兌術在『玉壺春雪』佐以酒料,歷時一年未必有成。若是真釀成了,你得給我留一半。」
江凌天哈哈笑道:「俗話說:一人不飲酒。此等美酒汝愚不來與我同飲,便少幾分滋味。你放心,『雲天遠』酒成那日,我會文通告天下的,你嗅著鼻子來說是。」
翌日,徐汝愚將即墨明昔三人帶到埋藏普濟海匪遺屍的血丘邊,指著血丘說道:「普濟彪鋒營六千遺屍俱埋在亂石丘下,石丘之中的碎石沾滿鮮血,每逢雨天,石丘之下血水四處溢流,當地都喚它『血丘』。」說罷,目光驟然凌厲,厲聲道:「『血丘』另有一名,叫做『寇墳』。」
如遭當頭棒喝,即墨明昔、魏禺、潦尉三人目光凌亂起來,看著徐汝愚嚴峻透著寒意的眸光,都低下頭去。
徐汝愚說道:「東海一戰,普濟戰死七萬人,可是東海就雍揚一府,人口就下降三十六萬,除去流亡外郡的,陣亡將士六萬,遭屠不下二十萬。毗陵、泰如兩府遭屠殺的平民不下三十萬,陣亡將士八萬。」
徐汝愚說到此處,眥目欲裂。公良友琴當初為迫使四野流民湧入雍揚耗盡雍揚存糧,所行之處,無不是燒殺掠奪,屠戮平民。戰後徐汝愚巡視各地,無一不是淒慘情景,徐汝愚費盡心力才使得雍揚境內推行《流民安置令》與《戰後荒地處置令》,使流民處境稍有好轉。毗陵、泰如兩地,各世家趁火打劫平民,否認平民所持地契權益,收繳田地售予平民。此舉與強賊無異,卻這片土地盛行的做法。宛陵陳族在毗陵、泰如分得良田竟達八十萬畝。
東海一役,徐汝愚居功最偉,在毗陵、泰如分得良田二十萬畝。陳昂、徐汝愚、張仲道三人名下共得良田四十萬畝。陳昂與徐汝愚定計,由都督府簽《備戰書》與《戰後荒田售租令文》,為能冬季對白石動大規模攻勢,限期各世家出售荒地於流民,誤農時者以利敵罪處置。又將手中四十萬畝良田低價拋售,打壓東海的地價,使東海田價一時下降到半金。即使如此,毗陵、泰如兩地賣兒粥女者不計其數。毗陵一府良田幾有三分之一歸屬世家豪族,平民幾有五分之一淪為世家豪族的農奴。
徐汝愚想到普濟海匪的凶殘,又想世家豪族的貪暴,心中悲憤之際,心神竟奇異的變得異常明淨起來。
徐汝愚望著身前的即墨明昔三人,歎道:「你們追隨我,無非是為了功名利祿,可是我連雍揚都尉都不要了,你們追隨我有何用。」
即墨明昔跪拜在地,泣道:「明昔十二歲時,族人世居之所,遭普濟海匪洗掠,目睹鄰里遭屠一空,心中血仇不敢或忘,只是親人被公良友琴拘為人質,不得不為他驅使。若是身死,也得到解脫,無需受內心煎熬。青鳳將軍行仁義,活明昔性命,明昔方甘願追隨青鳳將軍,實實的別無他求啊。」
徐汝愚長歎一聲,仰天說道:「仁義。」俄爾,對即墨明昔說道:「我亦不知仁義為何物,我有所行只是心中不忍。你既然姓即墨,身上所負擔的責任定然重大,我也不願束縛你。你們三人去天下看看這淒涼的世事,去看看仁義到底是何物吧。其它二百人我會妥善安置。」
徐汝愚指著梁寶說道:「他也是夷人,他會替你統領二百餘人留在雍揚,直至你們回來。」
即墨明昔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即雙手合相十指屈繞,做出一個奇怪的手印。
梁寶看了,臉上的神情消失得一乾二淨,血色也驟然淡薄了,呆呆望著即墨明昔做出的手結,擰頭看向徐汝愚,似有什麼東西梗在喉嚨口,不讓他說話,乾咳了幾聲還是沒法說出來。
徐汝愚說道:「你不用告訴我,這是你們夷人自己的事。凌天,我們走吧。」
即墨明昔喚道:「青鳳將軍……」
徐汝愚拉著江凌天頭也不回的走掉,只留下徐徐餘音:「我不欲知道你們夷族內部的事。你們不要妄想現在就回武陵山,那會給你們的族人帶來災難的。」
江凌輕呷一口酒,問道:「即墨明昔打出的那個手印是否代表他的身份珍貴?」
徐汝愚回過神來,悠悠說道:「應該是代表王吧,即墨是夷人王族的姓氏,十年前,夷人在越郡清江府起兵與祝家相抗,卻為公良友琴所乘,三方亂戰,夷人王室失蹤,夷人被迫退入武陵山中。當年父親為此事還親自去過清江,卻沒有查出原因來。」
江凌天說道:「你是說公良友琴以夷王為人質,迫使即墨明昔等人甘為死士。」
徐汝愚搖搖頭,道:「公良友琴應當不知道。否則可以要脅夷人為他爭奪清江府了。」長歎一聲,說道:「唉,雖然不知道彪鋒營中有多少夷人王族的子弟,但可知其損失定然慘重無比。父親在世時,常說漢夷數百年血仇,實在欠夷人太多。夷族是個堅毅果敢的民族,從不向敵人屈服。六百年前,夷人最盛時有三百萬丁,居在雲嶺樂安府。舊朝昭武年間,強制削除九族王姓,歸流漢統,夷人率先抗爭,卻遭到血惺鎮壓。但是此事史冊無所載,父親推斷夷人此那次鎮壓之後,被迫遷徙至雲嶺,人口亦下降至一百萬。但是,史冊所載舊朝對百夷的用兵一直未曾絕過,正說明夷人抗爭也一直沒有停止過。」
徐汝愚看看窗外,一群赤膊的兒童在嬉戲打鬧過去。轉過頭來,接著說道:「後來,新朝初創,三苗歸附裴越雪,得裴家相助,與夷人爭居雲嶺,夷人又被迫向北遷徙至武陵山、清江一帶。越郡祝家對移居清江府的夷人徵收雙倍的田稅與丁稅,夷王數次起兵與祝家相爭,直至今日,夷人不足三十萬丁,被迫退居武陵山中。祝家在武陵山北麓修建長牆二百餘里,將夷人封鎖在山中,對其實行禁商令,售鹽於夷人者,斬立決。十年前,夷人與祝家相爭是最後一次了。」
江凌天心情沉重起來,緩緩說道:「你不讓即墨明昔返回武陵山,是否擔心夷人再次起義?」
「是啊,梁寶也想回去,也被我壓下來了。以夷人不屈不繞的民族性格,即墨明昔回去起義幾是定然的,然而夷人起義,必成眾矢之的,夷人此時人丁、戰力,怎麼能再經得起消耗?」
「那二百人戰囚約有六成是夷人,我先養著他們。」
「是啊,養著憋著不用。也算是對夷族的一點彌補吧。」
梁寶與即墨明昔等人返回挑明月樓時,天已向晚。
徐汝愚將兩封書簡交於梁寶說道:「這封是我親手簽遣俘令,一封是凌天簽的換防令,你夜間與明昔等人一道將二百名族人移至西城軍中吧。」
即墨明昔未曾立即離去,注視著徐汝愚,眸光中充滿熱切而狂亂的情緒,說道:「青鳳將軍為何不制霸天下?」
徐汝愚淡淡一笑,轉頭看向別處,輕聲說道:「一將功成萬骨枯。」
即墨時昔心有不甘:「現在四野的枯骨就少了嗎?」
徐汝愚心神一凜,歎了一口氣終沒說什麼。良久,感覺江凌天還站在身後,低聲說道:「又能改變什麼?」說罷,淚水湧滿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