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城,南臨大江,津水繞城而過,所以取名江津。江津城雄踞攝山而建,攝山的兩座主峰比肩等高,東峰如龍稱龍山,西峰三茅宮又稱鳳翔峰,雙峰如門,峙守津水,所以江津在建城之前又稱津門。
江津東望東海,西達荊楚,南接皖越。前朝經略津水貫通長河,從古到今都是通達之地。雄居天下四都之列,可見其繁盛。津水主水道繞而過,另有引水溝渠穿城而去,也名津水。前朝津水漕運鼎盛時期,兩岸商埠相映,食店林立。時至今日,略有不及,但依舊商賈雲集,市肆繁盛,歌樓舞榭,琴聲酒器,徹夜不絕。
東籬茶樓臨街傍水,居在繁華錦簇之地,卻是難得的靜謐幽雅,臨窗可見攝山雙峰,摩天矗立,窗下又望得見津水之上,舟楫雲集,帆檣蔽日。數尺見方的倚水後庭種植多種名菊,現時已是數九嚴寒,花圃之中依舊有數株異種盛開不謝,錚錚風骨多於爭奇鬥艷。前街正對永寧郡都督府。前任都督宰父徙喜靜,每日令兩名衙役執杖,遇到無事喧嘩者,杖之。張東崛起永寧郡,自牧江津,將前任頒布的政令盡數改動,惟獨這條不曾改動。所以,東籬茶樓雖然居繁錦之所,卻無車馬喧嘩。
徐汝愚心想,父親常言譬使天下相得,再無紛爭,市井民俗皆如陳年古酒,使人陶醉。現在卻有幾分相似。攝山在外,雲霞棲集,窗下異菊爭研,這茶樓名稱東籬,顯然取自古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意境。父親若是在此,定然會尋茶肆主人品酒論文。想到這裡,徐汝愚黯然神傷,悲慟欲絕。
吳儲見慣這種情形,未加理會,心中盤算,從昨日起,江津城中停止嚴密的收搜,恢復往時的正常城務防事。顯然是張東見他一直沒有顯身,繼續收搜下去,擾民過久,傷及政體,只得恢復城中生活次序。若是自已當他放鬆警惕,冒然前去行刺,必然中計,落入他的網羅之中。此時張東應內緊外松,看他每日出行的儀仗依舊森嚴就可以知一二。
正思忖間,餘光裡看見四個髯鬚漢子進入茶樓,大不咧的尋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粗聲招呼茶倌上茶伺侯。
四人體態均勻,步履間舉重若輕,顯然都是個中好手。
其中一人行為粗魯,右腿支在桌子橫檔上,咄聲罵道:「吳儲那狗賊害人匪淺…」
待要再言,左側白面長鬚漢子厲色制止,說道:「小聲。你想連累我們一同遭主公訓斥。」
粗魯漢子訕訕沉下聲來,與另三人細聲交談。
吳儲見那四人說到自己,立即功聚雙耳。
「鍾留那邊已傳來消息,吳儲欲附鄂家,已被隨侯鄂璞所拒,向東南離去。為何主公還令我們扮作食客在酒肆裡廝混?」粗魯漢子忿忿說道。
「不領差事,薪奉不減,每日還能遊山玩水,二哥又有什麼不自在的?」對面一個疤臉漢子淡淡言道。
「話雖如此,但是此時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誰有心思在這裡遊山玩水?再說我們只是在這茶樓食店裡逗留,不似江津三惡他們…」話未出口,便覺自己失言,忙閉口不言,希望三人沒能覺。
然而,右側猥瑣青年卻不放過他,譏諷的接過他的話頭:「不似三惡他們留連紅館青樓是吧?哈哈,原來二哥不是為不能建成功立業忿忿不平,而是想念他的怡情啦。」
粗魯漢子情知自己失言,一時反駁不了,只漲紅老臉,怒目盯著猥瑣青年。猥瑣青年卻不懼他,擠眉弄眼甚是得意。
白面長鬚漢子不覺莞爾,道:「小柯,不要再戲弄你二哥了。」接著一頓,肅聲道:「主公如此安排自有深意。鍾離現在的那個吳儲,保不定是他的那個部下扮的,目的乃是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吳儲與其四十九名部眾,都青銅面具覆面,若非相熟之人無從分辨。好了,不要再言吳儲,倘若他一直不出現,就當主公讓我等休假吧。」
接下來,這四人都說旁事。那粗魯漢子與猥瑣青年更是大談青樓淫穢之事,不是出猥褻嬉笑。聽得吳儲眉頭直皺,掉頭見徐汝愚也是雙眉緊蹙。與之相聚月餘,知道他五識異於常人,此時見他能聽到那四人談話也不以為怪。
徐汝愚望著眼前這人,心想:他雖然殘暴無常,但也深得部眾擁戴。此時,他大勢已失,卻依舊有人死力襄助。父親常言,能獲人心,必有所得之處。看來,在他殘暴無常的表面底下,藏有別物。
徐汝愚得吳儲相救保住性命,兩人相伴一個多月月,一直相安無事,已不像當初那樣拒之千里。
吳儲言道:「張東為人謹小慎微,怎會輕易就中這聲東擊西之計?」
徐汝愚見他雖是自言自語,卻心知他是說與自己聽的,遂接道:「正是張東為人謹慎,才會中這聲東擊西之計。」
「哦,為何這麼說?」吳儲行功約束聲線,將兩人之間的聲場與外界隔絕,自是不懼旁人聽見。
徐汝愚知他這是考校自己,不以為意,接著說道:「張東雖然識破鍾留那人不會是吳儲,但以他事無詳明未敢省心的性格,定會派遣族中好手,前去一探究竟。如此一來,江津城中的實力定會有所分散。」
吳儲面露嘉許,道:「你不會言盡於此,繼續說。」
「若能再尋世家大族投附,幾番遭拒看似山窮水盡,然後北上直逼江津。張東即使未必全信,也會盡起好手,在大江的南岸阻截。那時你就可以便宜用事。」
「果然不愧是六俊之後。蒙亦應是如此。」
徐汝愚猶豫片刻,終於問道:「只是不知你與張東有什麼深仇大恨,欲殺之而後快?」
吳儲眼中精光一閃即沒,面色陰鬱下來,似沉浸往事之中不可自拔。徐汝愚見他面色變得極為難看,目光時而凶狠,時而悲慟,時而陰沉,時而輕柔,轉瞬數變。不禁後悔問出這樣的問題,禁不住害怕起來,不知做什麼好。幸好只過片刻,吳儲神色恢復正常,目光陰狠的瞟了遠處四人一眼,說道:「你真想知道?」
徐汝愚迎上他的目光,猶豫了一下,肯定的點點頭。
「那好,我們另尋地方,免得讓那四隻狗察覺出什麼。」
兩人結帳離開茶樓,另在津水河畔尋了一處食店進去,見無喬裝之人,便安心坐下。
「沿津水而上,距江津城三百五十餘里,有一個小邑名喚博陵,隸屬於永寧郡清河府,我吳家是博陵的大族,歷任博陵都府都是出自我們吳家。博陵雖然居戶不只有萬餘,但控扼津水、淮水,乃是兵家形勝之地。張東剛剛在永寧郡崛起,只有儀興、白石兩府八邑,東臨東海郡,見拒於陳昂,東北是伊家青州。那時宰父徒據有江津、清河、南陽三府,但其施政暴虐,如狼牧羊,世家平民都不堪其擾,於是密謀引張東進入江津將宰父徒驅逐出永寧郡。當時家父率我吳族千餘精兵追隨張東。張東借道博陵侵江津,我吳家為他阻截清河府的援兵,後來又助他謀取清河府。張東回師江津經過博陵的時候,大軍陳於津水之畔,約我父兄四人到博陵城外飲酒慶功。我父忌之,讓我臥病城中,領兵以防有變。果然,宴罷伏兵乃出,張東縛著我的父兄來到城下,讓我棄城獻降,交出清河衝陣術。我父兄不堪其辱,嚼舌自盡。城困半個月而破,我族只有我等十七人突圍得以脫身,其餘諸人或死或俘。群雄爭霸,無所不用其極。我族踞博陵形勝之地,又有家傳的清河衝陣奇術,雖然在亂世不爭霸奪土,但是強豪深深忌憚我吳家。在亂世之中,不思進取,遭受淘汰,也沒什麼是非可講。可恨張東狗賊,俘我愛妻,欲強之,見我妻抵死不從,就刀架在我不足月的孩兒頸項上逼之。我妻受辱身死,張東烹我兒與那一戰出力者共食之,我族被俘一百二十三人盡遭屠戮。」
最後數言,吳儲虎軀劇顫,言語哽咽,雙目之中蓄滿仇恨之淚。徐汝愚心頭如加巨力,呼吸困難,終於也控制不住湧出熱淚。
兩人各自沉思,再無言語,直坐到日薄攝山,晚霞積空。津水之上粼粼波光,猶如藏金,一道道在垂柳長曳的枝條下蕩漾開來。此時有數十艘畫舫繫於岸邊,有歌聲渺渺傳來,細聽去,卻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悲壯歌曲,歌者反覆吟唱,愈加頓挫蒼涼,此時日沉山後,水煙興起,暮色漸深,只是歌聲繞樑不絕,愈加嘹亮。
琴聲錚錚忽起,悲昂轉折,徐汝愚聽出那是古樂《國殤》,是祭祀守土戰死將士的祭樂。歌者稍頓,復用那悲涼的歌喉和唱: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遙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徐汝愚憶起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群雄並起,逐鹿天下,互為仇讎。天下蟻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無使有歸,親人殘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視之為仇讎。吳儲為仇恨蒙蔽,投附青州伊族,十年練成數千鬼騎侵擾儀興、白石等地,兩府六邑,十戶難留其一,那適逢其難的人一定會非常仇恨他了。想到這裡,對吳儲的同情之心便淡了許多,收住悲切,卻更加沉浸於歌聲那無邊無垠的悲涼中去。父親常言,人最易受到蒙蔽,執著自己的信念,卻讓旁人受到傷害。如此看來,仇恨便也是使人受蒙蔽的信念了。父親臨死也不忘囑咐我忘卻報仇,想是不希望我受到仇恨的蒙蔽。只是聽吳儲說自己經脈受損,怕是活不長久,報仇之事更是無從提起。
一時想呆了,直到吳儲拍醒他,方覺察已是月至中天,星漢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