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維和瞿遠一同向西追去,他們覺得如果東晨炫獨自逃跑,一定會選這個方向。而閻達則帶領其他人繼續向東南追擊,以防東晨炫並沒有與隨從分開。
天寒地凍,夏維和瞿遠幾乎是不休不眠地追了一天一夜,清晨時分來到一個小鎮之上,二人都已疲憊不堪,只好在鎮上投宿。分別進房之後,倒頭便睡著了,直到正午,夏維才悠悠醒了過來。他伸了個懶腰,忽然覺房內有人,定睛一瞧,原來是許久沒有出現的高威,端坐在房間一角,面無表情地望著夏維。
夏維放下心來,問道:「什麼時候來的?」
高威回答:「剛剛才進來,見你睡得挺沉,就沒叫你。」
夏維揉了揉太陽穴,略顯疲倦地問:「自從離開瑞合城,你就一直沒有消息,我還以為你拿著積蓄去隱居了呢。今天怎麼突然跑來見我了?」
高威淡淡地說:「我是來向將死之人道別的。」
夏維詫異地問:「誰要死了?」
「你!」
「我?」
「不錯,就是你。」
夏維笑著說:「你要殺我?」
高威搖頭說:「雖然我很想殺你,但你不會死在我手上。」
「此話怎講?」
「簡單,以往我不是你的對手,殺不了你,現在你重傷未癒,我不屑殺你。」高威歎了一口氣,繼續說:「我挺欣賞你這個傢伙,很想親手殺了你。不過很可惜,你注定要死在別人手上了。算了,不說這些了。」
夏維抗議說:「喂,你別說一半就不說了!你總得讓我死個明白吧?」
「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高威啊,你我關係不錯,別把嘴封得這麼嚴,多少透露一點消息嘛。」
「你真想知道?」
「廢話!誰聽到自己快死了,不想弄個明白?!」
高威似笑非笑地看著夏維,說道:「算了,暫時不告訴你,因為你眼前有別的事情要處理,還是不要分心。」
「媽的,你說是不說?!」
高威沒有理他,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張地圖,攤在夏維跟前,說道:「昨天傳來消息,第十軍和翼殺營試圖渡過燼火河,撤入關西省,卻被喬年炅率領的南王軍攔截。」
夏維聽了這個消息,頓時忘了自己要死的事情,問道:「戰況如何?」
「不清楚,據說關西省的北王軍已經前去救援,估計明天就能接到兩軍交戰的消息了。另外,在三天前,東王軍的主力從京東省進入京畿省,直逼皇都。南王正在從其他省份調兵救援。還有,北王軍也在向妍河北岸增兵,似乎隨時會渡河,進而向皇都進。」
夏維歎了一聲,說:「這樣看來,真的是要開戰了。」
「估計是這樣。」
「對了,西王家的情況如何?古開那小子最近都幹了什麼?」
高威回答:「當日我們離開瑞合城之後,便有軍情文書傳來,莽族大軍已經跨過原水山脈,向長城西線施壓,古開還算有些本事,立即調配軍隊,準備應戰。大約七天之前,莽軍開始進攻了。」
夏維心中計算,七天之前正是他在小村落威屠殺莽族人那天,當時莽族領哲木炎被他打成重傷,看來莽軍進攻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高威問道:「維公子,我將這些消息告訴你,你可明白我的意圖?」
夏維說:「這些和我要死的事情有關?」
高威搖頭:「不,你死不死和這些事情沒太大關係。」
夏維說:「那和什麼有關?」
高威說:「和東晨炫有關。這些消息都來自鬼參營的情報系統,東晨炫也應該知道了,而且很可能比我知道得更多。他劫走顏夕,或許也和這些事情有關。」
「什麼意思?」
「意思是,東晨炫在危急關頭頭腦熱,情難自己,想帶著顏夕遠走高飛,離開眼前這片亂局。」
夏維噗嗤笑了出來,說:「你分析得真是太妙了。」
高威也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維公子,你覺得不可能?」
「你覺得那可能嗎?東晨炫這小子不是什麼好鳥,會為了顏夕把家業都捨去?」
「或許他是厭倦了亂世紛爭,先決定捨去家業,再決定應該帶個女人一起走,而顏夕是個不錯的選擇。維公子,你應該明白,什麼樣的男人都有犯傻的時候,尤其像東晨炫和維公子這般年紀,最容易犯傻。」
「跟我有什麼關係?」
高威神秘兮兮地笑著說:「沒有,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
夏維覺今天的高威說話吞吞吐吐,似乎刻意在隱瞞一些事情,同時又不斷地旁敲側擊。這讓夏維感覺惱火,但他又不好作,只能平心靜氣地說:「高威,你知道東晨炫帶著顏夕去何處了嗎?」
「知道,你追的方向沒錯,他們確實在往西走。現在西北省的局勢比較平穩,他們可以從那裡逃入西洲。」
「現在他們到哪裡了?」
「忘顏山附近。」
夏維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高威回答:「因為我也在追東晨炫,整個鬼參營都在追他。他臨陣脫逃,將翼殺營拋棄不管,觸怒了東王,東王已經下令,一定要把東晨炫抓回去,而且不管死活。」
夏維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東王居然下令把自己兒子幹掉,看來我之前是想錯了,東晨炫不是要用顏夕作人質,要挾北王。就如高威所說,這小子很可能是頭腦熱,要帶著顏夕遠走他鄉。兒子逃跑,老子當然憤怒,也肯定痛心。但大戰在即,東王若不殺自己的兒子,手下兵將肯定會產生不滿。」
高威提議說:「維公子,我們可以合作,一起去追東晨炫。」
「合作?」夏維用懷疑地目光打量了一下高威,「現在大戰在即,東王和北王兩家已經是敵人了,為何你還要與我合作?」
「這也是東王的命令。」
「真的?」
「維公子,我騙過你嗎?」
夏維不說話了,雖然心中仍有疑惑,但他知道高威有心隱瞞,他是問不出什麼的。而且有高威和鬼參營幫忙,追上東晨炫也相對容易一些,何樂而不為呢?
午後,太陽終於從佈滿天際的烏雲後面探出頭來,夏維等人立刻上路,繼續追趕東晨炫。瞿遠還有些沒睡醒,他騎在馬上,一邊催馬加快度,一邊揉著惺忪睡眼,時不時瞄向高威。雖然當初在星寒關的時候,他只見過高威一兩次,但他對高威印象極差,越看越不順眼,現在又知道高威是來自鬼參營,是「玩弄陰謀詭計背後放暗箭」的小人,心中就更鄙視了。不過他倒是一直忍住了脾氣,沒故意找茬。因為高威的消息實在靈通。
在路上,高威不斷接到鬼參營傳來的消息,其中包括在北王軍與南王軍燼火河交戰、東王軍與南王軍在京畿省對峙、西王軍在長城西線大勝莽族軍隊,等等等等。其中最關鍵的,當然是關於東晨炫的消息——東晨炫被攔在了忘顏山一帶,鬼參營武士正在搜山。
又趕了兩天路,夏維等人終於來到了忘顏山腳下。不久之前,夏維和顏夕一起從皇都來西二省,便曾路過此地,當時還是秋末,紅葉滿地。如今山上剛下過雪,積雪未融,漫山遍野一片銀白,說不出的滄桑遒勁,別有一番韻味。夏維感覺心裡有些悵然,他初來西二省的時候,可沒想到會在短期內生如此多的變化。
正在搜山的鬼參武士前來,將最近的情況告知高威。他們曾幾次與東晨炫遭遇,但都被他逃脫了,而且還傷了幾個鬼參武士。
夏維忙問:「只有東晨炫一個人?」
「對,只有他自己,身邊沒有旁人。」
夏維心中納悶,難道東晨炫沒有帶上顏夕,而是讓他的隨從將顏夕帶走了?
正在思索,忽聽山上傳來一陣尖利的嘯聲。高威道:「找到了!」
眾人立刻動身,一起向山上奔去。由於山地陡峭,不便騎馬,眾人便徒步而行,夏維則騎在瞿遠的肩膀上,大力拍著瞿遠的腦袋,催促:「二哥,駕!駕!駕!」
尖嘯聲不時傳來,而且在不斷變換位置,顯然是東晨炫在奮力逃跑,試圖擺脫追蹤。眾人在山上追了足有半天時間,終於聽到一聲綿綿不絕的長嘯,說明東晨炫已經被圍住了。夏維再次催促,瞿遠邁開大步,一路狂奔,來到了著名的紅霜夫人墓前,只見十幾個鬼參武士組成包圍陣型,將東晨炫圍在當中,雙方並未動手,只是相識對峙。
東晨炫的逃亡顯然不太輕鬆,幾日不見,消瘦許多,雙眼深陷,佈滿血絲,他牢牢地握著華朝數一數二的神兵利器斬風刃,全神皆備,伺機衝出包圍。
夏維等人趕到之後,高威率先喊道:「炫公子,放下武器,跟我們回去。」
東晨炫哈哈大笑:「跟你們回去?是活著回去,還是死著回去?」
高威說:「炫公子,屬下也不瞞你,王爺已經下了命令,只要將你帶回去就行,不管死活。你應該明白王爺的意思。」
東晨炫說:「是啊,我這樣臨陣脫逃的膽小鬼,沒臉活著回去見父親,父親也不想看到我站在他面前,免得他為難,還要親自動手把我放倒。」
高威說:「炫公子明白就好,既然你已經犯了大錯,就該勇於承擔後果,不要讓屬下為難了。」
東晨炫微笑著說:「沒問題,我不讓你們為難。不過,我要先和維公子聊幾句。」
眾人望向夏維,夏維說道:「好啊,阿炫要和我聊什麼?」
東晨炫說:「隨便聊聊,單獨聊!」
「單獨?」
「就是說,其他人退開,我們倆面對面坐下來聊。」
夏維點頭說:「可以。」
瞿遠連忙拉住夏維,低聲警告:「你小子瘋啦?」
夏維微笑說:「二哥,別擔心,我已經恢復了一些力氣,這小子動不了我。」說著便向東晨炫走去。高威揮了揮手,鬼參武士們慢慢向後退開,但仍保持包圍陣型,以防東晨炫逃脫。
東晨炫和夏維面對面坐在霜夫人墓前,良久都未開口。東晨炫呆呆地望著墓碑上的《紅霜歌賦》,嘴唇翕動,似乎在默默地誦讀。夏維也不說話,靜靜地等待東晨炫先開口。
過了半天,東晨炫才說:「維公子知道武帝的生平事跡嗎?」
「略知一二。」
「維公子怎麼評價武帝?」
「阿炫,你不是想和我聊武帝的歷史吧?」
東晨炫正色說:「請維公子回答。」
「好吧好吧,我覺得,武帝一生開疆拓土,縱橫捭闔,乃是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
東晨炫笑著說:「維公子還是用這些老話。算了,我還是說說我的觀點吧,我認為,武帝只是一個傻子而已。」
夏維大笑:「你是真的不想活了,敢這樣污辱武帝,現在可還是華朝的天下啊。」
東晨炫說:「維公子,你我都知道,華朝馬上要玩完了。有誰還在乎百年之前的一個皇帝?沒錯,華武帝確實一生豐功偉績,開創盛世局面,但他只是一個傻子而已。他本來並無大志,只是因為霜夫人之死,才洗心革面。說白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你說他是不是傻子?」
「如此說來,確實有點傻。」
東晨炫點頭說:「可是,男人能犯這樣的傻,是不是也挺有意思呢?」
夏維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阿炫,你到底想說什麼?」
東晨炫說:「沒什麼,只是想拿自己和武帝比較一下,看看誰更傻而已。維公子,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忽然逃走嗎?」
「不知道。」
東晨炫微笑說:「其實不難猜啊,你知道,東王家的實力歷來是四王中最弱的,長期受海盜騷擾,打擊海盜的費用開支已經讓東王家入不敷出。若不是我搞出了星羽弩這麼厲害的武器,恐怕海盜就已經將東王家拖垮。但現在星羽弩被我親手燒掉了,再造一批,至少需要三年。三年啊,戰爭已經開始了,誰會等你造好武器再打?當然是在你最無力的時候滅了你。其實,從我和你聯手擊敗洪查匡開始,東王家已經完蛋了。」
「所以你要遠走高飛?還要帶著顏夕和你一起走?」
東晨炫望著身旁墓碑,頹喪地說:「是的,其實我和武帝差不多,一樣是傻子。當年我也是游手好閒的公子哥,吃喝嫖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根本沒想過做什麼大事,我之所以能建立翼殺營,造出星羽弩,只不過是因為顏夕。」
夏維微笑著說:「阿炫,我不得不說一句,你的品味可真是差勁。」
東晨炫不以為意,繼續說:「維公子,我和武帝大概是一類人,是需要一個女人的激勵,才能奮向上的人。只可惜我不如武帝幸運,我生在了東王家,而不是其他王家,更不是皇族。我注定無法達到武帝那樣的成就。我累了,只不過想要躲起來,試著過一過普通人的生活。維公子,你覺得我這樣有錯嗎?」
夏維撓撓頭,為難地說:「阿炫你今天和平常不太一樣啊,這麼多問題,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我才十五歲,還太小,不懂事,你還是別問我了。」
東晨炫垂頭說:「也是,問別人又有什麼用呢。」他忽然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凶光,同時手指微微顫了一下。但夏維卻笑咪咪地回應他的目光,雖然貌似虛弱,卻讓東晨炫不得不打消了襲擊他的念頭。
「維公子,你知道我本打算制住你,好逃出鬼參營的包圍?」
「知道。」
「你不怕?」
「沒什麼好怕的,你制住我也沒用,鬼參營才不會管我的死活。你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你不會動手。」
「維公子,你不覺得一個喪家之犬很可能會在臨死之前拉一個墊背的嗎?」
夏維微笑著說:「阿炫,何必說自己是喪家之犬?眼下你只是有些困惑,沒關係嘛,誰能一直目標堅定地往前走?大騾子大馬也會累,何況是人。」
東晨炫詫異地說:「維公子,你真的是在寬慰我?」
「是啊,我們認識也有些時日了,理應激勵你一下嘛。再說了,你本打算殺我,可你沒動手,我一路追你也是打算幹掉你,可我一樣沒動手,大家扯平了,以後還是朋友嘛。」
「朋友?」
「不是嗎?我們合作打過仗,一起逃過命,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東晨炫開懷大笑,說道:「維公子,我真是不如你。」
夏維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有不足,我也有不足。」
兩人一同大笑起來,不遠處的高威瞿遠等人大為不解,感覺這兩人笑得毫無芥蒂,笑得莫名其妙。
夏維止住笑聲,說道:「阿炫,以後有什麼打算?」
東晨炫搖頭說:「不知道,我這次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父親是不會原諒我的,就算他想原諒,也不能不處罰我,不然東王家上上下下肯定不服。我現在是有家不能回了。」
夏維說:「沒必要灰心,回不了家,就自己在外面闖一闖嘛。」
「可鬼參營一定要帶我走的。」
夏維左右看了看,低聲說:「放心,你現在不反抗,他們也不會殺你。你可以在路上找機會逃。」
「如何能逃?」
「高威會放你走的。」
「高威?」東晨炫皺起眉頭。
「沒錯。」夏維低聲對東晨炫耳語幾句。
東晨炫驚訝地說:「為何要告訴我這麼重要的秘密?」
夏維說:「都說了我們是朋友,這點小事還能不幫忙?」
東晨炫感激地說:「多謝。」
「別客氣,我幫你一次,以後就*你自己了。但願你在這三年裡能展壯大……」
「三年?」
「沒錯,三年後會有大事,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我幫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什麼大事?」
「到時候再說吧。」夏維站了起來,撣撣身上塵土,說道:「現在說太多也沒有用,一切到三年後就見分曉了。」
東晨炫也站了起來,抱拳說:「無論如何,多謝你了。」
夏維忽然問:「對了,顏夕呢?她跑什麼地方去了?」
東晨炫苦笑說:「走了。我帶著她走到半路,就被她打暈過去。後來我追上了她一次,正面比試,還是被她打敗了。現在我也不知道她跑去什麼地方了,唉,不然我也不會這麼鬱悶。」
夏維大笑說:「確實夠慘,我不是也被她捅過一刀麼。這妞太生猛,你恐怕消受不了。」
「是啊,看來還是你要看你小子了。」
兩人再次哈哈大笑,過往的一切都在笑聲中消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