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頑劣地跳躍著,乾柴辟啪亂響,帳篷裡的光線忽明忽暗。夏維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鼻涕流下來,一部分流進嘴裡,一部分從顫抖雙唇經過,順著下巴往下滴。他抬起胳膊,用披在身上的絨毯蹭掉鼻涕,然後縮了縮脖子,哆哆嗦嗦地閱讀著手裡的幾封信。
帳篷裡只有他自己,其他人都去商議後面的行動了。因為他受傷,部隊在這裡滯留了三天,想必南王軍的先頭部隊已經離得不遠,當務之急是要定下撤走的路線。最初向東前進的計劃是肯定不行了,尚有不少莽軍隨時會來騷擾,最好的路線是向北,撤入關西。南王軍和莽軍應該不敢闖進北王家的領地。
「他們一定會向北走,不過……算了,等他們商量好了再說吧。」夏維在心裡盤算了一會兒,便繼續看手裡的信。
信是彌水清托閻達帶來的,不長,僅僅一頁,但內容卻是不少。閻達瞿遠從蠻族領地逃回之事、大公子顏英吉受罰後的情況、北王顏華在星寒關的部署,等等等等。每件事雖只用寥寥數語,但字句凝練,客觀準確。自從夏維前往皇都之後,彌水清一直在星寒關議事廳任職,每日處理各類文書,耳濡目染,寫信也自然不像之前那麼生硬了。夏維不禁驚訝:「小妹的筆法真是進步神。」
更令夏維喜出望外的是,朝廷派欽差去過星寒關一次,犒賞將士抗擊蠻族大功,北王顏華便借此機會宣佈了彌水清女扮男裝之事。大家都知道她有三個厲害的義兄,夏維自然不用說,那是北王的義子,閻達、瞿遠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加之北王顏華對她十分關照,如今她在議事廳的職務便穩定下來,不必再擔心會惹上麻煩,或被遣返回鄉了。
信中最後一語:「妹知兄事務繁忙,兄不必回信。妹於星寒關夜遙祝兄一切順利。」
夏維將信放下,想起當初在星寒關的種種趣事,嘴角不禁揚起一絲微笑。雖然當時蠻族大軍壓境,但作為小兵,不必理會太多事情,日子卻也過得頗為輕鬆。只不過,從決定離開西洲返回華朝開始,夏維就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了。
夏維試著握了握拳頭,但一點力氣也出不來,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攥不結實。他無奈地苦笑一下,心想:「這麼多年一直封印的力量突然釋放出來,果然不是鬧著玩的,估計半年之內不能恢復,還好我沒用出全力,不然命也要沒了。」
帳簾掀開,風雪忽的捲進帳篷,柴火獵獵晃動,顏夕走了進來,閻達、瞿遠、白穆三人依次跟在後面。
顏夕坐到夏維跟前,柔聲問:「感覺如何?」
「還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夏維握起顏夕的手,「多謝你守了我三天。」
閻達和白穆立刻裝作沒看見,眼神望向帳篷頂。唯有瞿遠不識相地嘿嘿笑了一聲,顏夕臉上立時升起紅暈,一把甩開夏維的手,嬌嗔說:「我是不想錯過你嚥氣!」
夏維訕訕地笑了笑。
閻達見氣氛有些尷尬,便說道:「三弟,我們要立刻上路,你能撐住麼?」
夏維說:「我現在一點力氣也用不上,身子軟得像攤爛泥,不過……」他望向瞿遠,繼續說:「二哥可以背我吧?」
瞿遠一拍胸口:「沒問題。」
部隊開拔,一路向北。由於戰馬損失嚴重,第十軍和翼殺營湊一起也只剩下百餘匹馬,探路的斥侯要用去一半,因此一眾軍官也只能步行,餘下的馬匹要拉裝載糧草物資的馬車。
夏維不必擔心行軍之苦,瞿遠用一大塊帳篷布將他兜起來,他身材太過高大,背著夏維就像背著一個孩子似的,戰士們看到都不免失笑。但他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由於七萬南王軍就在身後,部隊全前進,戰士們在曠野上狂奔起來。
將近兩萬戰士中,只有瞿遠和夏維好像沒事似的,夏維不累自不必說,瞿遠神情輕鬆連大氣都不喘就太讓人驚訝了。他那身橫肉起碼五百斤,而且還背著夏維,拎著夏維的大槊,雪地裡跑起來像飛一樣,其體力實在深不可測。
夏維伏在瞿遠背上,忽然低聲說:「二哥,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說吧,什麼事?」
「你是在哪家孤兒院長大的?」
瞿遠腳底下一滑,差點摔倒,勉強穩住身子,吞吞吐吐地說:「格洛瑪孤兒院,我在那裡待了三年……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夏維有氣無力地說:「你給我喂毒藥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旁人不會知道曙光教會用毒煉力、用毒封力的方法。二哥,你回東洲來,也是為了我吧?」
「為你?不是啊。」瞿遠辯解說,「七年前我就逃出曙光教會的控制了,一直東躲西藏,最近才回到華朝。初遇你的時候,我不知道你也在曙光教會的孤兒院待過。直到那天看你受傷後的狀況,又想起你在星寒關大戰時的表現,才猜了出來。」
夏維察言觀色,感覺瞿遠沒有說謊,便問:「大哥和小妹知道嗎?」
「我跟他們講了一些,不過我在孤兒院的時間也不長,知道的東西不多。」
「你知道曙光教會的內幕嗎?」
「不太清楚。」
「嗯,我在皇都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叫雷昂的西洲人,他和我們一樣,接受過曙光教會的教育。」夏維將雷昂的事情簡要說了一些。
「好傢伙,三弟,你是什麼天國七子?」
「其中之一而已,雷昂是這樣說的。」
瞿遠歎氣說:「真可惜,若不是我當年早早就從孤兒院跑出來,現在肯定也是七子。」
夏維大笑一陣,感覺頭昏沉沉的,便說:「我睡一會兒。」
「睡吧。」
迷迷糊糊的,夏維忽然想起了什麼,輕聲問:「二哥,當初你為什麼逃出孤兒院?」
「因為……不喜歡那裡。」
「有意思。」
顏夕一直跟在他們後面,起初離得比較近,還能斷斷續續聽到一些對話,但瞿遠的度太快,一路從隊伍中央跑到了最前面,若不是有人攔住,他恐怕就背著夏維先跑了。顏夕腳程雖然也不慢,但和瞿遠比起來可就差太多了,而且又是雪地路滑,很快她就落在了後面。
閻達腳步不急,但邁得很大,一步一步平穩而快地跟在顏夕後面,心想:「果然是北王的女兒啊,看第十軍能保持如此快行軍,就知道她有些本事了。」
部隊急行一百多里,入夜之後顏夕總算下令紮營休整。此時戰士們都已無力多邁出半步了,勉強搭建好營地,一部分戰士便鑽進帳篷休息,而輪到站第一班崗的戰士只能打起精神,再撐下去。
顏夕帶著白穆去各處崗哨檢查一遍,試圖鼓舞戰士的士氣,但大家都累了,而且這般逃命似的行軍還從未遇到過,因此顯得疲憊而心情低落。
「白穆,我們能安然到達關西麼?」顏夕憂心忡忡地問。
「屬下認為,如果能保持今天的行軍度,南王軍絕對追不上我們。即便度慢兩成,撤入關西也不成問題。」
顏夕知他為人率直,從來不說大話,便放心一些,說道:「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說完便去看夏維。
顏夕走進帳篷的時候,夏維正在熟睡,嘴裡出輕鼾聲。閻達和瞿遠站起來行禮,顏夕擺了擺手,攔住了他們。瞿遠似乎想說話,卻被閻達一把摀住了嘴,強拖出了帳篷。
夏維狂時的一幕一幕又浮現眼前,那時他是凶神惡煞,令人魂飛魄散。可現在,他睡得像個孩子,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顏夕莞爾:「睡相真傻。」掏出手帕幫他抹掉了口水。
夏維「嗯」了一聲,彷彿受到驚擾的嬰兒似的,扭了扭身子,被子滑落下來,露出了傷痕纍纍的胸膛。
帳內的火燒得很旺,熱烘烘的像夏天,夏維的胸膛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顏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輕觸摸了一下他的傷口。
「喂,趁我睡著了佔我便宜?」夏維笑瞇瞇地睜開了眼。
顏夕連忙把手縮回來,低著頭咕噥半天說了一句:「你醒了。」
夏維揉了揉眼睛:「我大哥二哥呢?」
「都去休息了,趕了一天路,都累了。」
「你怎麼不去休息?」
「我……」
「是不是捅了我一刀,感覺內疚了?」
「我是後悔沒捅死你!」
「嘴硬。」夏維笑著伸了個懶腰,「要不要聽個故事?」
「故事?」
「是啊,哄小孩子睡覺,都要講故事的。」夏維下了床,披上衣服,「躺床上去,我給你講故事。」
顏夕無法抗拒地躺到了床上。夏維體貼地給她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前的凳子上,說:「我開始講了。」
「快講!」顏夕紅著臉說。
「當年,東洲大瘟疫……」夏維低沉地開始了他的故事。
故事的開始很沉悶,大瘟疫、逃難,都是顏夕早已知道的內容。夏維幾句帶過,便開始講他在孤兒院的經歷。
巴巴羅薩孤兒院是曙光教會在西洲摩京王國開辦的最大的孤兒院,位於亞丁山脈南部,蘭鑰海西岸。
「如果遊山玩水,那是個不錯的去處。」夏維回憶說,「氣候宜人,四季常春,海邊山坡上的草永遠是綠的。坐在草地上,望著遠處漁船的風帆,看一整天也不覺得煩。雖然你不在那些漁船上,但也能想像出那種乘風破浪的感覺,海鳥在船頭盤旋,跟著你一起向前。紅腳鷗、白薇鰹鳥、赤額鷺……它們指引船隻向正確的方向航行……只可惜那時我看鳥的機會不多,幾乎每一天,我都在暗無天日的孤兒院裡接受教育。」
曙光教會的教育內容很繁瑣,形式卻很簡單。剛進孤兒院的時候,夏維和一眾孤兒每天被關在書庫裡,在修女的指揮下閱讀各種文獻書籍,學習其中的知識。那些書籍上的內容艱澀難懂,孩子們最大的不過十歲,如何能夠讀懂?
不過,也不必全部讀懂,你只要比別人記住更多就可以了。因為每天黃昏時分,修女們會檢查孩子們記住了多少內容,記得多的孩子去吃飯睡覺,記得少的孩子就在當夜從孤兒院消失了。夏維很快就明白了,只要比一半人記得多就行,因為每天只有一半人會「消失」。
一批一批孩子進入孤兒院,一批一批孩子消失不見。兩年之後,只剩下了一千多個孩子,夏維是其中之一,但噩夢才剛剛開始……
顏夕太累了,沉沉地睡了過去。夏維沒在繼續往下講,他披上棉袍,走出了帳篷。
風已停了,雪夜靜謐,戰士們的交談從各處帳篷輕輕傳出,清晰可聞。夏維在營地間閒逛了一圈,呼吸一下清新凜冽的空氣,感覺精神爽朗許多,體力也稍稍恢復了一些。
忽然一個士兵迎面跑來,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肯定是有情況。
夏維將他攔住,問:「出什麼事了?」
小兵回答:「營外來了一個莽族人。」
夏維一驚,問:「只來了一個?」
「就一個。」
「去把白穆將軍叫來,再派人去翼殺營通知東晨炫,記住,不要聲張。」
兵匆忙而去。
夏維來到營地外圍,站崗的士兵正在嚴密戒備,不遠處的雪地上只一個莽族騎兵,身後的茫茫雪地間沒有半個人影,看來確實是獨自前來。
士兵向夏維行禮之後說:「這個莽族人剛剛到達,一直停在那裡沒有動。」
「知道了,我過去看看。」
「維公子!」
「放心,沒事的。」
夏維緩緩向前走去,此時他還很虛弱,每一步都邁得很辛苦,他盡量放慢腳步,努力保持平穩。好不容易走到莽族騎兵跟前,已經累得虛脫,但表面上還要裝出精神矍鑠的樣子。
「哲木炎還活著嗎?」夏維淡淡地問。
這個莽族騎兵當日也險些死在夏維手裡,此時心裡咚咚跳得飛快,胯下坐騎也不自主地向後倒退。他勉強控制住馬,說道:「汗王很好。」
「哦?我記得他挨了我一拳,就算不死,也丟了掉半條命吧?」
「汗王是天狼的後裔,要指引草原勇士踏平天下……」
「得了得了!」夏維打斷了莽族騎兵的大言不慚,「你不是來歌頌你的汗王吧?」
莽族騎兵神情一愕,說:「汗王派我來告訴你,你已經激怒了狼群,無論如何我們不會放過你。」
「這樣啊。」夏維向前邁出一步,「你們能把我如何?」
戰馬嘶鳴一聲,連連向後倒退。莽族騎兵想要穩住坐騎,但一緊韁繩,馬便原地打起轉。
夏維大笑說:「莽族妄稱自己是馬背上的民族,卻連馬都控制不住,當真是丟人。」說完便邁開步子走回營地。那莽族騎兵總算讓馬平靜下來,但仍然留在原地不走。
白穆已來到了營外,面色凝重。夏維走到他面前,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便往下倒,白穆上前將他扶住,問道:「維公子不要緊吧?」
夏維搖搖頭說:「我沒事。東晨炫呢?」
白穆回答:「我已派人去翼殺營那邊通知炫公子,但是沒有回音。維公子,這個莽族人來幹什麼?」
「不知道,只說不會放過我們。」夏維望了望遠處的那個莽族騎兵,「他怎麼不離開?」
白穆說:「狼群捕獵,總是先派一頭狼來追著獵物,等獵物亂了陣腳,群狼就該出現了。」
「白將軍覺得該如何應對?」
白穆還未回答,便有一名士兵匆忙跑來,到達二人跟前,焦急地說:「炫公子離開營地了,有人看到他們綁了一個走!」
夏維一驚,拔腿便向自己的帳篷奔去,但他身體虛弱,剛跑了兩步便跌倒在地。白穆連忙扶起他,走回他的帳篷。
帳內空無一人,原本睡在床上的顏夕已經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