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向晚大約第二天下午的時候終於醒過來。由於失血過多。他的臉色蒼白得可怕。可當景初看到景向晚緩緩睜開眼睛。漆黑的眼珠漫無焦距地盯著雪白天花板的時候。幾乎要喜極而泣。
這世上大概每分每秒都有人想著自殺。但會有更多的人因為救活了那些自尋短見的人歡喜得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才好。
簡白一直在一旁陪著景初。看見景向晚立即按了急救鈴呼喚醫生過來給景向晚檢查身體。
錢開忙活了一個晚上。從他發現景向晚在家裡的魚缸割腕到天剛剛微亮。忙活了七八個小時沒有好好合眼。這時候他正趴在另一張床上小憩。一聽到動靜就驚醒過來。慌忙衝到病床前。看到景向晚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悲喜交加。
然而沒等錢開詢問景向晚如今身體怎樣。簡白卻忽然輕聲喚他的名字:「錢開。」
「……是。」錢開依依不捨地收回視線。轉過身對簡白點頭應是。
「你跟我出來一下。」說完簡白就抬腳往外走。
錢開沒轍。幸而景向晚已經醒過來。而這家醫院最好的一聲也會趕來給對方做全面的檢查。錢開雖有些放心不下。但也只是回頭深深地看了景向晚一眼。然後跟著走出去。
病房裡終於沒有閒雜人等。就剩景初父子倆。
景初忽然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也不知道自家爹聽不聽得到。但有些話他不得不問:「爸。你為什麼要這麼想不開呢。」
原以為這個家裡景初是心理承受能力最差的人。然而誰都沒有想到。最先崩潰的竟然是一直以來看似強大而堅強的景向晚。
然而床上的人一動也不動。安靜得彷彿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就跟個活死人似的。
景初陡然記得凌晨醫生離開前囑咐他的話:現在這個階段最重要的是喚起病人的求生意識。否則病人能自殺一次。也能自殺第二次。
「爸爸。你難道用刀割手腕的時候就沒有想過萬一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嗎……」景初勃然大怒。為景向晚無動於衷的態度。「你要是真的想死當初你幹嘛跟我媽生下我……你他媽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生我。這樣我倆正好各安其所。樂得安穩清淨不是……」
「……」依舊沉默。
景初罵完後。只覺得自己的力氣都打在了石頭上。非但沒有影響到對方。反而惹得自個兒痛得不行。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氣鼓鼓地瞪著床上的人。無能為力。毫無辦法。
對待一個一心尋死。對外界刺激毫不在意的人。旁人的確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對父子倆於是就在病房裡這麼僵持著。
而在醫院頂層的天台上。
簡白站在天台的護欄旁一言不發地遠處高樓林立的石頭森林。他的身後跟著一樣沉默的錢開。這時候天台上除了他們一個外人都沒有。只有高空呼嘯而來的大風吹起掛在天台上一排又一排的白色床單。
良久。
簡白轉過頭問:「你昨晚怎麼發現景向晚出事的。」簡白的表情很平靜。完全看不出他對這件事持有怎樣的態度。
錢開的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他下意識地低頭掩飾。然而一想到像簡白這樣的人根本任何異常都瞞不過對方的眼睛。便又咬咬牙。抬起眼眸毫無退縮地直視簡白的眼睛:「大少。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簡白沒有回答。
錢開很聰明。知道他問這個問題不是為了詢問對方昨晚怎麼發現景向晚出事的經過。事實上像這樣的自殺案例簡白在過去的四十年中處理得太多。而那些自殺未遂的如何被發現被送進醫院大抵大同小異。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前因後果。
簡白在意的是為什麼錢開會在三更半夜出現在景向晚的家裡。
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動機。
簡白沉默了片刻才說:「我相信一見鍾情。只是從來沒有發生在我身上而已。」
無論是陳昔還是景初。簡白都是跟他們先成為朋友相處一段時間後。才發現彼此存在比友情更為深厚的感情的。本質上他不太相信一見鍾情。但不代表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抱歉。大少。」錢開說。「一個潘顯就讓您和景少陷入莫名其妙的尷尬境地。如果在加上我。估計會讓您感到非常困擾。可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從小到大接觸的都是簡家人。簡家人之間的爾虞我詐。自私自利都讓我感到非常困惑。景少以及景向晚是我唯一能夠接觸到的兩個簡家以外的人。在認識他們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原來人可以活得這麼真誠。甚至完全不用瞻前顧後地去維護自己所愛的人。
「所以當我在醫院看到景向晚沉默地承受那些親戚的刁難。卻堅定而執著地維護景少的那一刻。我就愛上他了。昨天晚上我擔心景向晚一個人在家會胡思亂想。本想趁凌晨偷偷跑去他們家看他一眼就回來。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那種事情。」
「你究竟是愛上景向晚這個人。還是因為這個人和你二十幾年所接觸到的人都不一樣。莫名被吸引。才以為自己愛上了景向晚。」
「……我不知道啊。我感到非常茫然。」
「你應該知道飛蛾撲火的故事。有時候那些光和熱的確是你所嚮往的。但不一定是你所以為的愛情。」
「那麼大少您告訴我。愛情究竟是什麼。」
「……」簡白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忽然想起了景初。這個孩子身上有他所渴望的光和熱。有時候對方又會表現出連他都感到驚奇的堅強和寬容。簡白的確愛景初身上的光和熱。但不僅僅只愛上對方身上的那些品質。
愛情。從來都不是愛上對方身上投射出的。自己所渴望的那個影子。
他愛的是景初完完整整的這個人。
然而錢開卻只是笑笑搖頭。他走到簡白身邊。雙手搭在天台欄杆上。極目眺望這座城市的全景。大風呼嘯著直撲錢開的臉上。他不得不微瞇起眼睛。然而嘴角卻高揚地翹起。
「大少你看。」錢開指著腳下那一片光怪陸離的石頭森林。「自從我博士學成歸來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站在這麼高的地方眺望風景了。沒想到今天一看。才發現原來世界這麼廣闊。可是自從我回來後世界忽然變得很小。小的我猶如井底之蛙。整天看到的只有勾心鬥角和陰謀算計。大少。如果我說我想到全世界各處遊歷一番。或許在未來一兩年之內都無法侍奉您。您會支持我這個請求嗎。」
除了離開錢開已經完全沒有選擇餘地。或許簡白說得對。他只是盲目地愛上了景向晚身上的光和熱。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清心寡慾地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裡研究他的藥劑。那麼多年如苦行僧的苦修生涯。他已經太缺乏那些光和熱了。他因為缺失。看到別人身上有自己所渴望的。便以為那就是愛情的全部。
如果遊歷回來他發現他愛的不是景向晚身上的光和熱。而是更深層次的某些東西。那麼即使是飛蛾撲火。到時候他也心甘情願地從容赴死。
「當然。」簡白說。「簡家從來不是束縛你一生的牢籠。」
而在樓下病房。
當潘顯接到景向晚出事的通知。到他火燎急趕地趕到醫院的時候。主治醫生已經領著一群小護士給景向晚檢查完身體後離開了。病房裡只剩下景初和景向晚無言以對。
潘顯推開病房的大門。第一眼就看見了景向晚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一隻手腕裹著厚厚繃帶的手。那一刻他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如閃電一般直竄入骨髓。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直撲到病床邊。想伸手抓住景向晚的手。然而顧忌些什麼。手伸到一般就生生遏制住自己。只得尷尬地收回手。低頭溫軟地問了聲:「向晚。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
潘顯記得昨天下午家裡只剩下他和景向晚的時候。景向晚忽然譏諷地笑了聲。問他這麼多年可曾後悔。那時候他怎麼回答來著。他說向晚。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初去英國的時候沒有帶上你一塊兒去。如果當初我這麼做。我們的結局應該有所不同。可惜當年我太幼稚太年輕。申請去英國留學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你一定會反對我這個決定。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是個非常自私自利的人啊。
昨天一整天潘顯也就只跟景向晚說了那些話。後來他就被景向晚趕出家門了。他一直以為景向晚強大得能夠承受任何打擊的人。可沒想到才一個晚上的功夫。事情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潘顯只覺得心如刀割。當他看到景向晚手腕繃著厚厚繃帶的那一刻。他恨不得代替景向晚死去一千一萬遍。
景向晚聽到潘顯的聲音。終於稍微有了一點點反應。木木地轉過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潘顯。彷彿認出這個聲音卻認不出眼前這個人是誰一樣。
景初見狀默默地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病房。
兩年前知道潘顯暗戀自家爹後。他一直害怕潘顯會毀了他那個「幸福」的家。畢竟那時候他爸媽還好好地生活在一塊兒。如果潘顯插足。從道德制高點上來說的確是潘顯不對。
可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立場阻止潘顯了。
自家爹自殺過一次就有可能自殺第二次。只要潘顯能喚起自家爹的求生意識。他。他願意成全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