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濃墨般的天空一絲星光也沒有,喜宴過後的狀元府湮沒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萬籟俱寂。
一點孤燈若明若暗地飄在半空,恍如鬼火一般在前面引著,喜鵲端著一隻紅木拖盤從廚房出來,回頭看了眼不遠處依舊燈火輝煌喜氣洋洋的碧竹園,幽幽歎息一聲,抬腳朝凝霜齋走去。
「喜鵲姐姐回來了……」聽到敲門聲,小丫鬟富貴快步迎了出來。
「大奶奶還好?」喜鵲問道。
「一直很安靜……」富貴眼裡帶著一絲困惑,為她家大奶奶竟破天荒地的沒有哭鬧感到疑惑。
今天是大爺沈鐘磬納妾的好日子。
新納的這位五姨娘可非比尋常,她閨名楚欣怡,是翰林院修撰楚笙的嫡女,之所以委身做妾,是因為她一直癡戀沈鐘磬。
她是沈鐘磬中狀元前就認識的紅顏知己,兩情相悅,沈鐘磬原是承諾了要聘她為妻的,可惜,被橫空冒出的這位大奶奶給攪了,怕辜負了楚欣怡,沈鐘磬便揮刀斬斷了這段情。
可是,楚欣怡卻是個重情意的,兩年來一直癡心等著,直至大奶奶的娘家失勢,沈鐘磬才這般轟轟烈烈地將納她進門。
說是納妾,可除了新娘的禮服不是正紅色,其他禮儀均和娶正妻沒什麼差別,這無異於當眾給這位狀元府正牌的大奶奶一巴掌。
以大奶奶一慣的脾性,她不鬧才怪。
看了眼靜悄悄的東屋,喜鵲又歎了口氣,吩咐富貴把門鎖了,抬腳朝東屋走去。
「奶奶要的燕窩粥熬好了……」又敲了一遍門,喜鵲聲音裡帶著一絲戰戰兢兢的惶恐,看得出,她心裡也怕及了這個暴戾的主人。
等了好一會兒沒有聲音,喜鵲就吱呀一聲,推門走了進去,「……大奶奶睡了嗎?」
屋裡地獄般的死寂令喜鵲打心底生出一絲驚悚,她感覺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下意識地抬起頭。
黑暗中,一條人影直挺挺地吊在半空中。
堂啷,一聲尖刺的碎裂聲劃破夜空,打破了狀元府裡古墓般的沉寂。
「……不好了,不好了,大奶奶又自殺了!」回過神,喜鵲撒腿就往外跑。
光當,光當,一陣霹靂的開關窗聲後,只片刻,狀元府又恢復了先前的沉寂,只喜鵲殺豬般的尖叫聲還迴盪在夜空中,久久不去。
「……我說呢,大爺用正妻之禮娶了五姨娘,她怎麼可能不鬧?」大姨娘楊楓接過小丫鬟杜鵑遞過的茶,輕輕呷了一口,嗤笑道,「只是不知這次大爺會不會再被她騙過去?」想起自己新婚時大奶奶就是用上吊自殺這招把新郎霸了去,大姨娘眼底閃過一絲嘲諷。
真是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娘家都失勢了,她還敢這麼鬧!
「甄尚書已被抄了家,不是先皇諭旨賜婚,大奶奶早被賜死了……」小丫鬟撲哧一笑,「現在的大爺,才不會怕她死了狀元府會遭到無妄之災,巴不得她死了好給那個人倒地方呢。」小丫鬟伸出五指比了個五,不言而喻,如果大奶奶一死,碧竹園剛進門的五姨娘立馬就會被扶正了,「姨娘您沒見嗎,任喜鵲這般殺人似的鬼叫,滿府竟沒一個人去凝霜齋湊熱鬧呢……」
甄尚書名喚甄熙霆,官拜戶部尚書,狀元府大奶奶便是他的嫡親女兒,二年前在武狀元比賽上對器宇不凡的沈鐘磬一見傾心,之後,便趁父親宴請之計,設計令其誤闖繡房,正撞上美人出浴的一幕。
也知自己理虧,大婚後,沈鐘磬原也打算好好過日子的,可這位甄十娘卻不是個柔順的,仗著娘家勢力,打心裡瞧不起平民出身的夫家,甚至對婆婆都頤指氣使。
於是,沈鐘磬便一房一房地往回抬姨娘,兩年功夫,就抬回了四個姨娘,加上今天這個,已經是第五個了。
想起大爺每抬回一房姨娘,這位大奶奶都要發揮一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功夫,鬧的狀元府兩三個月內都別想安寧,楊姨娘會心地笑了,她揮手打斷杜鵑的喋喋不休,「……你去看看大爺,他有沒有過去?」手輕輕地撫在小腹上,暗念道,「阿彌陀佛,但願她快點死了,好歹能保住我這胎。」
三姨娘馬瑞秋屋裡,二姨娘李彩香和四姨娘付秀正嗑瓜子。
「……除了上吊,她也折騰不出啥新花樣了。」李姨娘往地上啐了一口瓜子皮,「可惜,今兒這位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楚欣怡可不是她們幾個,脾氣好,讓她隨便捏。
付姨娘就咯咯地笑,「……也怪了,她吊了這麼多次,怎麼就沒死呢?」見三姨娘蒼白著臉坐在那兒不語,就安慰道,「姐姐放心,今兒她算是遇到對手了,這次不用姐姐求,自會有人替您出氣了。」又瞅瞅門口,壓低了聲音,「我昨兒聽凝霜園的奴才說,大奶奶早就知道姐姐有了,才故意罰你……」馬姨娘五天前因衝撞了大奶奶,被罰在凝霜院立了一天規矩,回來後肚子就疼痛難忍,找來大夫一瞧,才發現早有了兩個月的身孕,沈鐘磬親自守了一夜,孩子還是沒保住,「姐姐也真笨,身子不舒服,早該哀求了大爺找大夫才是……」話沒說完,見馬姨娘皺眉,就閉了嘴,只心裡幸災樂禍,「你以為不聲張就能保住孩子了,呸,想的容易!」
那個主沒懷孕之前,這院裡誰也別想先生出孩子!
瞧見她眼裡閃過的得意,馬姨娘冷哼一聲,「大家也別都高興的太早了,仔細死都不知怎麼死的。」
「妹妹這是說什麼呢,好好的,什麼死啊,活啊的……」李姨娘把手裡的瓜子扔進盤子裡,拍拍手準備站起來,就聽馬姨娘說道,「大奶奶再能折騰,大爺畢竟不喜歡她,倒是這位……」她伸手比了個五,「聽說兩年前就和大爺有一腿了,你們都瞧見了,我們姐妹哪個進門有她今兒風光?」
屋子瞬間靜了下來。
半晌,李姨娘推推貼身丫鬟青梅,「……去凝霜園院看看,大爺去了嗎?」
就像喊「狼來了」的次數多了,最後狼真的來了,也沒人信了。
聽到外面丫鬟的叫鬧,新房裡一身大紅喜服的新郎官沈鐘磬哂笑一聲,他眼皮都沒眨一下,兀自拿起桌案上的秤桿,輕輕佻起新人頭上的蓋頭,露出一張閉月羞花般精緻的臉來。
「大爺……」楚欣怡嬌滴滴叫了一聲。
「怡兒……」沈鐘磬目光溫潤地看著眼前的佳人,「甄十娘是先皇諭旨所賜,我不能休妻,讓怡兒做妾,委屈你了。」
楚欣怡兩腮泛紅,「只要能和大爺在一起,即便沒名沒分,怡兒也歡喜,怡兒不覺得委屈。」聲音嬌滴滴柔怯怯的,直讓沈鐘磬的心狠狠地顫了下。
他有多久,不曾遇過這樣的溫柔了?
面對佳人如此善解人意,再想起甄十娘的跋扈,沈鐘磬更覺虧欠了她,他伸手輕輕撩起楚欣怡額前垂下的一縷秀髮,聲音難得的柔和,「怡兒放心,雖不能給你名分,但在我心裡,怡兒便是我的嫡妻,母親身體不好,早有修養之意,以後這狀元府的中饋便全由怡兒掌管……」
一句話,從今後,她便是這狀元府實際上的當家主母。
楚欣怡心砰砰一陣亂跳,只臉上神情更加嬌弱,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這……這怎麼使得……不說怡兒還有四個姐姐,單說大爺還有正妻健在,怡兒就不能有非分之想……」她癡癡地看著沈鐘磬,「怡兒不想讓大爺為了怡兒陷於兩難之地,被世人指著鼻樑嗤笑,怡兒不怕委屈,什麼苦都能吃,只要大爺好,怡兒就高興……」
不要名,不要利,只要他好,她就好。
聽了這話,沈鐘磬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憐惜,再想起兩年來甄十娘的汲汲算計,他心裡幽幽歎息一聲,正神色道,「畢竟是我辜負了怡兒,怡兒不要……」
正說著,門外傳來一陣吵鬧,「大奶奶真的沒氣了,求春紅姐姐讓奴婢進去轉告大爺……」是剛剛去而復返的喜鵲,她使勁推著攔住自己的春紅春蘭,扯著嗓子朝新房裡纏纏綿綿的兩位新人大喊,「求大爺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好歹去看一眼吧,王媽說大奶奶這一次真的沒救了!」她撲通跪在地上,「奴婢給大爺磕頭了!」淒厲的聲音透著股末日的惶恐。
往日大奶奶自縊,都是要她守著門,見大爺進來了,才把脖子套進繩子裡,而這一次,大奶奶卻先把她支開了。
她又來這套!
驟聽大奶奶三個字,沈鐘磬臉色一陣青黑,剛要讓人將喜鵲攆出去,楚欣怡輕輕握住他的手,「……大爺就去看看吧。」
沈鐘磬冷哼一聲,「她上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過是耍手段威脅我罷了!」
他們是諭旨賜婚,是先皇做的媒,若她真自盡於他的狀元府,就是打了先皇的臉,別說他一個平民出身的武狀元,就是有權有勢的宰相侯爺,也不敢去觸這個霉頭。
可惜,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甄尚書可是犯了謀反罪。
真是不知珍惜的傢伙,甄尚書獲罪,他沒有把她趕入家廟已經是仁慈了,她竟還敢故技重施!
「……大爺就去看看吧,大奶奶畢竟怡兒進門才自殺的,果真有個三長兩短,怡兒心裡難安。」見沈鐘磬一臉厭惡,楚欣怡心裡竊喜,只嘴上誠惶誠恐,恍然一隻純真善良的小白兔。
正要拒絕,聽到喜鵲哭聲淒厲,全不似以往,沈鐘磬心一震,他順勢站起身來,「也好,怡兒就先洗漱休息吧,我去去就來。」
原本只是以退為進,好讓沈鐘磬更加疼惜她,這個傻瓜竟真去了!
望著沈鐘磬離去的背影,楚欣怡眼底閃過一絲惡毒。
「大爺安好……」王媽正送朱大夫出來,瞧見沈鐘磬大步走來,忙閃身立在一邊。
「大奶奶怎麼樣了?」沈鐘磬聲音冷冷的。
「剛剛醒過來……」王媽戰戰兢兢地說道,餘光偷偷瞧著沈鐘磬的神色。
她竟沒死!
沈鐘磬驀然轉過身,眼裡射出兩道銳利的寒光。
隨在他身後的喜鵲一哆嗦,撲通跪了下去,「……剛剛奴婢返回來時,大奶奶的確沒了呼吸,連身子都硬了。」她求救地看向王媽和朱大夫。
王媽撲通跪了下去,「……喜鵲沒說謊,剛剛大奶奶的確沒了呼吸,不是……」不是等大爺發話,現在已經入殮了,話到嘴邊,王媽到底覺得不妥,她話題一轉,「不知怎地,剛剛竟又活了過來,連朱大夫都連連稱奇呢。」
「老夫活這麼大,竟是第一次撞上……」朱大夫接口說道,「身子都硬了,按理是再救不回來的,真是奇跡。」他迷惘地搖搖頭,「恭喜沈大人,沈大奶奶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不管怎麼說,人沒死就是萬幸,不知狀元府內宅的恩怨是非,朱大夫不識時務地恭維道。
臉色變了幾變,沈鐘磬強忍著一腔恨意,沉聲說道,「多謝朱大夫了……」從腰間摸出一塊碎銀扔過去,頭也不回地進了凝霜齋。
不屑走進她的屋子,沈鐘磬便在灰暗的迴廊裡站住,隔著珠簾望向燭光下合衣躺在精緻華美的繡床上的甄十娘,容顏依舊那麼美麗,彷彿不識人間煙火的仙子。
可是,只有他知道,這美麗的容貌下,隱藏著一副多麼惡毒的心腸,想起這兩年來他地獄般的生活,想起早夭的素未謀面的兒子,沈鐘磬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青筋一根一根地蹦起。
「自殺了這麼多次,你怎麼還沒死!」冷冷的聲音裡帶著滿滿的譏諷和不屑,見甄十娘迷惑地看過來,一副不知所以的模樣,不知怎地,沈鐘磬竟生出一絲從沒有的快意,再忍不住,他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哈,哈,哈,老天真不長眼,明明已經沒氣了,竟還讓你活了過來……想是連閻王爺也不屑收留你這惡毒的婦人!」生平第一次,沈鐘磬用盡世上最惡毒的語言,淋漓盡致地發洩自己的滿腔恨意。
痛罵了半天,對上甄十娘異乎尋常的沉默,沈鐘磬忽然覺得很無趣,他收住口,最後說道,「你既然這麼見不得我好,明日起你就搬回梧桐鎮的祖宅吧,以後沒我允許不得踏入狀元府一步!」
沈家的祖宅是沈鐘磬發達之前的舊舍,離狀元府大約一天的路程,不過幾間瓦捨,半畝池塘罷了。
把甄十娘攆去哪兒,沈鐘磬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讓她自生自滅。
說完,怕甄十娘糾纏吵鬧,他轉身就走。
走出兩步,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絲疑惑,暗道,「……她今日怎麼這麼安靜?」放在往日,見到他來,她早已撒潑打滾地哭鬧起來了,哪容他這麼容易脫身?
念頭閃過,他眼前忽然閃現剛剛看到的那雙眼清澈的眼,是那樣的寧靜,全沒有平日的利慾,沈鐘磬搖搖頭。
莫非眼花了?
她,怎麼會有這種目光?
驀然轉過頭,珠簾內,甄十娘已合上雙目,彷彿一堵無形的牆,將兩人的世界生生地隔開。
「我真是眼花了。」沈鐘磬使勁搖搖頭,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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