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劃破清晨的寂靜,三名騎士由北向南快奔來,為一人是一個留著鬍鬚的中年文士,與其他兩人一樣,他也是一身青衣,頭戴方巾,黑黝黝的臉上愁眉緊鎖,清晨的薄霧已在他的鬍鬚上凝結成了許多的小水珠,隨著馬匹的顛簸,水珠不時落下。他的身後跟著的兩人,一人與他差不多年紀,但面孔白皙,而另一位則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那中年黑臉文士將手一揮,三人立刻停了下來。此時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空地,方圓十餘里,那滿目的狼籍顯然觸動了三人的神經。文士歎了口氣,說道:「還是來晚了一步!」
聽到他說話,立於他身邊的那名四十多歲的白面文士說道:「看來他們已經打起來了只是不知道結果怎麼樣,誰勝誰負。這裡離那揚州沒有多遠,雖然屍體全被掩埋,但還可看到一些破爛不堪的軍械,看樣子戰鬥結束沒多久。希望不是林清華敗了。」
中年文士跳下馬來,走到一座塌掉一半的帳篷裡,從裡面拿出面軍旗,遞給跟在他身後的兩人,說道:「看來劉澤清曾在此駐紮,而且好像是他吃了敗仗。」
三人中的那名年輕人插嘴說道:「最好劉澤清全軍覆沒,那樣的話,我們的勝算又大了一分。」
那白面文士道:「依我看,可能是劉澤清中了林清華的圈套。劉澤清這個人我見過幾面,我覺得他的私心太重,又任人為親,手下的將領沒幾個堪用的,儘是阿諛奉承之輩,這失敗是早晚的事,就算林清華不打敗他,那還會有別人打敗他!」
黑臉文士道:「這些話就別說了把!用卿,你是沒有見過那林清華,他可不是李成棟、黃得功那樣的尋常軍將,別的不說,就光是他的練兵手法就與眾不同。我大明立國近三百年,軍制一直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雖然從嘉靖朝後開始,軍中火器的數量大為增加,但完全用火器把軍隊武裝起來,這林清華可是第一人。他訓練出來的鎮虜軍可不同於神機營,在和韃子的馬隊相對抗時,鎮虜軍能夠抗擊住馬隊的衝擊,這種部隊遠比劉澤清將軍的部隊強上至少十倍!」
白面文士道:「哦?這麼說來,大人對那林清華還是很推崇的嘛!想我閻爾梅自從入幕大人軍中,還從沒見大人對哪個軍將這麼推崇呢!被大人這麼一說,我倒越想見見那林清華了,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黑臉文士道:「實在是可惜呀!此戰無論誰勝誰負,都大傷朝廷元氣。」
閻爾梅道:「大人不可太過相信劉澤清的良心,雖然你曾在朝廷上為他求過情,但這種有奶便是娘的人,臉說變就變,大人若是去他軍中,恐怕又會落入虎口!哎!怪只怪我們都被假象蒙蔽了,讓那些奸人得逞!」
那年輕的騎士道:「這是皇帝自找的!誰讓他那麼信任阮大鋮、高起潛?」
黑臉文士呵斥道:「德威!不許對天子不敬!今上可是難得的明君,只是執掌朝政時間太短,經驗不足,所以才會被那阮大鋮蒙蔽一時。待假以時日,今上定可成大明中興之主!現在,我們先要做的就是聯絡上威毅侯他們,進京勤王!」說完他抬頭看看天,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繼續趕路吧!」
三人立刻翻身上馬,策馬揚鞭,向著西方飛奔而去。
自從劉良佐退兵以後,揚州城又恢復了平靜,經過十餘日的疏散,城內的難民已走了三成,剩下的也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揚州返回故鄉。城內的瘟疫也控制住了,雖然病死了五千多人,但總算是沒有再繼續傳播了,居民們的恐慌也漸漸消失,又紛紛重操舊業,繼續奔波著自己的生活。
林清華站在衙門的天井中,望著城東上空的滾滾黑煙,心裡暗暗歎氣。為了控制住瘟疫的蔓延,他不得不下令徹底封鎖城東疫區一帶,在四周修起柵欄和拒馬,挖上寬一丈深一丈的壕溝,既不許人進,也不許人出,凡是敢硬闖的,一律由守衛那裡的士兵就地處決。正是由於這種強硬手段的施行,才將這惱人的瘟疫控制住,不過城東疫區的百姓也付出極為慘重的代價,真正是十室九空,有的全家死絕。由於搞不清到底是什麼微生物引起了瘟疫,為了防止瘟疫捲土重來,林清華下令放火燒掉整個東城疫區和那些病死的屍體,以進行最徹底的消毒,而那正在升騰著的黑煙,正是士兵們在執行他的命令。
讓林清華煩惱的不僅僅是瘟疫,還有李成棟轉過來的前線的塘報。前天,李成棟派親兵送來一份塘報,上面說駐紮於直隸一帶的清軍已蠢蠢欲動,似乎準備向山東動進攻,李成棟希望林清華能迅北上,支援山東。為了穩住李成棟,不使長江防線動搖,黃得功也給林清華送來了信,也希望他能迅率兵北上,在山東直隸交界處佈置防禦,幫李成棟守住山東地盤。
對於這個請求,林清華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現在的揚州城裡雖然還有些糧食,但肯定無法到大軍抵達山東地界,況且鎮虜軍所帶的彈藥所剩無幾,必須進行補充。前些日子為了對付劉澤清,林清華已經把揚州城裡的鞭炮火藥搜羅一空,現在的揚州城再也難以找到一斤火藥,大軍所需的火藥必須從別處調運。
林清華覺得,當前最好的辦法就是與朝廷和解,畢竟已經消滅了劉澤清,給了朝廷一個下馬威,談判的資本已經攢下,就看怎麼和朝廷討價還價了。想到這裡,他立刻回到屋子裡,給李成棟、黃得功寫信,在信中他囑托二人一定要想辦法與朝廷談判,爭取早日結束這種毫無意義的軍事對峙,隨後他將信交給兩名衛兵,命他們立即送往黃得功大營。
兩名衛兵拿了信,隨即上馬,向著城南狂奔而去。由於難民已走了不少,因而街道已經空出來了,兩人很快就到了南門。
現在的揚州城,只有南門打開,而其他的城門仍是緊緊關閉,所以在南門聚集了很多的人,既有出城的難民,也有進城的商人,整個南門亂哄哄的,擁擠不堪。兩名衛兵見狀,只好下馬,牽著戰馬擠進人群,滿頭大汗的出了城。
一名難民打扮的人跟在兩名衛兵身後出了城,他望著那兩名衛兵遠去的背影,長長的噓了口氣。然後他一屁股坐在城牆腳下,大口大口的喘氣。這個「難民」不是別人,正是那劉風清。自從他離開客棧後,他就化裝成了難民,躲在城東的一個空的難民帳篷裡,開始他還以為是逃脫了大難,誰知沒高興兩天,瘟疫就爆了,而且偏偏就在他那一片,於是他也被隔離了起來。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看著那些不斷倒斃的人,心中又驚又怕,生怕自己也成了倒屍。但似乎老天故意與他作對,三天後他也病了,又是燒又是拉肚子,病得死去活來,差點就此了帳,幸虧他身子骨結實,在苦苦熬了幾天之後,終於挺過來了,成為城東為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由於他做賊心虛,害怕被人現他的真實身份,所以就悄悄的從林清華設立的收容所逃了出來,想趁著開城的機會早點溜出城去。
現在他的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只能靠在城牆根喘氣,一邊喘氣,一邊用兩隻眼睛四處打量,看著那些與自己一樣打扮的難民,他心裡苦笑一聲,心道:「劉風清啊,劉風清,想不到你風流倜儻的一個公子哥,今天竟然與這些蓬頭垢面的難民一樣了,恐怕還不如他們!」隨即他轉念又一想:「林清華,你這個蠢貨!今天老子跑了出去,明天就要你的好看!」
他費力的撐起身子,站了起來,順手摸了摸身後的那個包裹,這裡面全是他從收容所裡偷出來的饅頭、干餅,足夠他吃上七八天的。他抬起頭,正想走,卻忽然看見對面來了三個牽馬的人,其中一人十分的面熟。他又仔細看了看,心中一驚,尋思道:「怎麼會是他?」但他不敢再看,立刻低下頭去,一步一喘的向那人走去,待到得跟前,他又斜眼看了一眼,確定此人確實就是那個人,接著他便頭也不回的向西走去。
大病初癒的劉風清根本不可能走的太快,直到太陽偏西,他才走了不到二十里。他抬頭看看太陽,又向四周看了看,現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小廟,心道:「今天不能再走了,就到那裡過夜吧!」
進了廟,劉風清才現這裡已經住了不少的人,有難民,有乞丐,他們正圍著一堆篝火取暖,看到又從外面進來個人,他們回頭望望,見也是個難民,便立即回過頭去,再也不望劉風清一眼。
劉風清好不容易才找了個角落坐下,將包裹抱緊,接著又緊了緊衣服,便在又黑又潮的角落昏昏睡去,由於又困又累,他連吃飯充飢的事情都忘了。這一覺劉風清睡的很塌實,再也不做被人追殺的噩夢了,相反還做了個好夢,先是夢見自己在叔叔劉洪起手下時的風光日子,接著便夢見自己幫助朝廷平了林清華,又幫著主子成了大事,自己也跟著加官進爵、封妻蔭子,好不快活,夢到高興處,他就在睡夢中嘿嘿的笑了起來。
當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爬的很高了,而廟中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了劉風清和兩個快斷氣的人還躺在那裡。劉風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哈欠,看了看那兩個半死不活的人,冷冷的說道:「這就是命不同了!想我劉風清生來就是幹大事的人,怎能像你們一樣死在這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劉風清他日定能位極人臣!」
想到今後那不可限量的前程,劉風清頓時覺得自己身上充滿了力氣,他正要出廟,忽然現自己肚子餓的咕咕叫,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飯,當他準備拿包裹時,才現自己那裝滿了饅頭的包裹早已不知去向。他心中一驚,急忙到處尋找,但搜遍小廟也沒見著包裹的蹤影,他終於明白,那包裹肯定是昨晚上別人趁他睡熟時偷去了。
劉風清心中的豪情頓時被沖的無影無蹤,他惡狠狠的指著那兩個奄奄一息的人說道:「你們這群刁民!竟敢打老子的主意?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他了瘋似的衝上去,從地上撿起塊用來壘篝火的大石頭,向著那兩個人身上砸去。很快,那兩個人就滿頭滿臉的鮮血,哼哼了幾聲就嚥氣了。
當把其中一人的腦袋徹底砸爛後,劉風清終於停住了,他呆呆的望著那兩具已沒有了任何聲息的屍體,突然蹲下身子,從腰後抽出一把匕,準備將那屍體上的肉割下來吃。等他從屍體的大腿上割下塊肉,正想架起火來燒時,忽然想起了揚州城裡的瘟疫。他看著那浮腫的屍體,只覺渾身一顫,立即丟掉人肉,頭也不回的向小廟外邊跑去。
劉風清順著官道,一口氣跑了十餘里,雖然那度實在稱不上是「跑」。他氣喘噓噓的停下來,雙手撐住膝蓋,不停的大口喘氣,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了過來。他抬頭望去,看見一輛馬車迎面而來,跟在馬車後面足足有七八十人。那些人見有人擋在路上,立即抽出短刀來,向著劉風清殺氣騰騰的衝了過來。
看到那明晃晃的刀光,劉風清下意識的想轉過身子,但不知是餓的,還是嚇的,他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迷迷糊糊中,劉風清只覺得好像自己被人提了起來,接著便聽見了人們的說話聲。
「怎麼回事?怎麼停下來了?」一個尖細刺耳的聲音傳來。
「回總管,有個乞丐打扮的人昏死在道上,擋住了馬車。本來是可以直接碾過去的,但怕馬車顛簸,讓總管的貴體受傷,所以就停下了車,把人先搬開再說。」一個破鑼般的聲音說道。
「哦,想不到你小子還挺孝心的!這樣吧,將來若是你在北邊混不下去了,不如就來咱家這裡吧,咱家決不會虧待了你!」
「多謝總管美意!小人定當全力為總管效勞!」
「話不能這麼說,咱們都是主子的奴才,都是在為主子賣命!你以後可不能說為我效勞的話了,要是再說錯了話,恐怕連咱家都保不住你呢!」
「總管的訓斥小人銘記在心。只是這個路倒屍如何處理,還望總管明示。」
「這個嘛,主子常說要以德服人,以德治天下,本來咱們與這人無怨無仇的,按理說是不能害他性命的,但現在不知他是否聽到了咱們的談話,這可就怪不得咱們了!」
「總管的意思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照辦!」
接著劉風清就覺得自己被人拖到了一邊。剛才那兩人對話時,劉風清就聽見了,他開始時只覺得那總管的聲音有些耳熟,但當他聽到「以德服人」時,猛的一驚,想起了自己認識的一個人,他拚命的想睜開眼睛,想開口說話。但不等他開口,他的整個人就被人摜到了路邊,頓時渾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他大叫一聲,終於睜開了眼睛。
他睜眼看到的第一個景象,就是一把短刀向著自己的腦袋砍來。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劉風清猛的向一側滾了開去,邊滾邊喊:「崔總管!別殺我呀!我是劉風清!我是劉風清!」
那坐在馬車裡的人聽見劉風清喊叫,急忙掀開車簾,呵道:「住手!」
劉風清從地上爬起來,向著馬車跑去,然後一下跪在馬車邊,哭喪著臉,說道:「崔總管,小人真是想不到在這裡見到您,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您了!」
崔總管道:「這不是風清嗎?快站起來,讓咱家好好看看你,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還穿著這麼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你這麼長時間沒消息,主子和咱家還以為你也跟劉澤清將軍一樣遇難了呢!」
劉風清站了起來,道:「多謝主子和總管關心,小人粉身碎骨無以為報。這些天小人一直被困在那揚州城裡,又碰上揚州城鬧瘟疫,小人也病了,所以才變得這樣不人不鬼。」
崔總管一聽「鬧瘟疫」,立即閃身向後避開,道:「瘟疫?你……你現在好了沒有?」
劉風清道:「總管放心,小人已經痊癒,不會再傳染給別人了!」
崔總管舒了口氣,道:「那揚州城裡可還有瘟疫?」
劉風清道:「揚州城裡的瘟疫已經散了,現在可以進城了。只是不知總管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崔總管道:「這個嘛……,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上車來,咱家慢慢說給你聽。慢!你先把你的那身臭烘烘的衣服脫掉,換身乾淨的衣服。」崔總管看著劉風清的那身破爛不堪的髒衣服皺著眉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