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迷之中,托爾夢到了童年時的生活,那時父親在都任職,自己、弟弟和母生活在鄉下的。他的家是一棟矮小的木屋,與普通的農家小屋沒有任何區別,誰都不會想到裡面住著現任護國主的妻兒。
少年眺望見了家門口的那片麥田,以及麥田旁邊生長的一株大橡樹。每當夜色降臨之後,田野中總是晚風清冽,萬籟俱寂。沒有鳥鳴和蟲吟,只有谷穗在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的聲音。夜色漸濃之後,風勢便會逐漸加大,麥田中掀起驚濤駭浪,彷彿要將莊家捲上天空,一直吹到父親所處的異鄉。而每當他和凱瑟琳因為貪玩而忘記回家的時候,母親總會提著油燈出現在家門口,那一閃一閃的亮光,透過夜色,穿越麥田,傳到托爾的視線之中,那就是母親呼喚自己的信號……
托爾甦醒過來的時候,他先感到的是無盡的回味和欣喜,然而他馬上又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他意識到自己永遠地瞎了,這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欣賞窗外明媚的陽光和如畫的風景。不僅如此,就連衣食住行都可能離不開別人的照料,他頓時覺得自己變成了廢物,甚至產生了輕生的念頭。
當托爾第一次睜開那雙已經變得毫無光澤的眼睛,螢和克萊門特恰好守候在他的身邊。弟弟激動地握緊兄長的手,連忙向光明之神道謝,感激神靈回應了自己虔誠的禱告,讓哥哥回到自己身邊。螢更是流下了既歡喜又懊悔的眼淚,在她看來,托爾是因為救助自己而遭受劫難,她覺得自己對此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然而既便如此,托爾仍舊無法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氣,儘管身體上的傷口早已痊癒,但是心靈上的裂痕無法彌補。雙目失明就意味著他再也無法使用聖菲爾眼的能力,這對於對視界術持有嚴重依賴傾向的托爾來講,堪稱雪上加霜。
巨大的打擊摧毀了托爾那引以為傲的意志,動搖了他那堅定的思想。他消極地面對每一位前來探望自己的朋友,無論旁人怎樣鼓勵,他始終無法對人生再度燃起希望。到了後來,托爾索性將自己反鎖在臥室裡邊,拒絕會見任何來訪者,他開始變得鬱鬱寡歡,性情暴躁易怒,經常酗酒和絕食,而克萊門特對此毫無辦法。
楓對托爾的自暴自棄感到憤怒,他不明白往日那個朝氣蓬勃、驕狂高傲的團長去了哪裡,他甚至試圖用拳頭激起托爾的鬥志,但現即使被自己打得鼻青臉腫,托爾依然對生活心灰意冷。
「早在加入末日旅團之初我就說過,我既是你的劍,又是你的盾。不僅要為你剷除敵人、保護你免受傷害,更要負責斬斷你的軟弱和猶豫。」楓並未放棄,他留下這句話,期待著老朋友能夠振作起來。
螢對托爾更加抱有期望,她不相信那個幾天前還信誓旦旦地誓要保護她的少年如今居然如此頹喪。可是面對托爾的自甘墮落,與其交往不深的螢無法確定應該採取何種方式來幫助他走出低谷。
克萊門特對自己的兄長更是無可奈何,他是在哥哥的管教之下成長起來的,如果現在讓他去勸導托爾,他恐怕還沒有那份勇氣。不過他想起了另外一個人,那個人或許能夠說服托爾正視挫折,重新投入到生活之中。
翌日中午,托爾仰躺在地毯上,準備像昨日那樣渾渾噩噩地度過漫長的一天,他聽見門外傳來了敲門聲,但他懶得搭理,也不準備起身為到訪者開門。然而很長時間過後,女皇米婭娜拉三世的聲音突然響起:「托爾,我知道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即便如此,你依舊不打算讓我進去麼?」
托爾默然不語,自從他失明之後,凱瑟琳一反常態,並未及時前來看望他,所以他猜不透對方選擇此時造訪究竟懷有何種意圖。
「好吧,我能夠理解你現在的心情,不過出於尊重和仰慕,我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你。」凱瑟琳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按照你為我制定的國策,元老院和北方野蠻人部落對帝國的威脅已經消除,現在是該考慮如何對付神聖獅鷲帝國的時候了。我已決心命令洛林和雷德放棄防禦戰略,轉而配合我們的盟友--貝利卡王國的精靈們向神聖獅鷲帝國起進攻。不久之後奧奇和迦林就將率領四萬龍騎士遠渡重洋,踏上北維克雷爾大6的土地,支援我們前線的勇士。」
托爾聽後深感震驚,他意識到此舉無疑將葬送這四萬士兵和駐守在貝利卡王國的龍族軍隊的性命。由於此時正值初秋,大洋上盛行西南季風,一旦敵人派出輕便靈活的海盜船襲擊運送援兵的艦隊,那麼體積龐大、行動遲緩而且逆風行駛的龍族運輸船必定就會成為海上的活棺材。而且北克裡亞大6冬季來得較早,若率先動戰事攻入神聖獅鷲帝國境內,龍族和精靈聯軍的後期補給問題將成為制約他們機動作戰能力的最大障礙。
考慮到以上種種不利因素,托爾連忙坐起身來,幾乎不假思索地叫道:「陛下,您不能蠻幹,即使是起戰爭也要等到來年春季啊!」
沒想到托爾的話剛剛出口,門外的凱瑟琳就笑個不停,而托爾也立即意識到自己上當了。
「護國主殿下,既然您考慮得如此周全,我是否應該認為你所謂的對生活喪失信心的論調,只是你在耍小孩子脾氣而已呢?」凱瑟琳笑著問道。
覺中計的托爾惱羞成怒,高聲喝斥對方說:「你!給我走開,我不要再見到你!」
然而女皇的回答卻是:「那麼我對這句的理解就是:你已經從打擊中擺脫出來,覺得沒有必要再聽我講一些開導你的廢話了吧?好吧,既然如此,請你明天務必參加即將召開的議政院大臣會議。」
托爾無言以對,很顯然這次對方有備而來,而他則處處落於下風。他聽見凱瑟琳的腳步聲越走越遠,走廊盡頭還傳來了弟弟歡呼雀躍的誇獎聲--一切都表明凱瑟琳只不過是克萊門特請來的說客。
托爾痛恨克萊門特的詭計和凱瑟琳的狡猾,不過他開始自我反省,他覺自己在潛意識當中並未放棄對生活和夢想的追求,否則就不會上了凱瑟琳的當。他猛然想起易卜森老師的教誨:失敗與挫折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失敗擊倒的人不懂得如何再度站起來。少年愈對近日來自己的墮落感到羞恥和悔恨,他幾乎玷污了愛華德爾家族幾代人積攢的榮譽。
就在這時,老管家林德拜爾的聲音又在門外響起:「少爺,我可以進來嗎?」
托爾猶豫了片刻,起身為林德拜爾打開了房門:「有事麼,林德拜爾爺爺?」
林德拜爾攙扶著托爾來到床邊坐下,並從懷裡掏出一封年代久遠的信,信紙的顏色早已黃,紙張的邊邊角角到處是磨損的痕跡。老管家將信平鋪在托爾手上,說道:「這是你父親遭遇重兵圍困時寫下的最後遺言,他囑咐我一定要帶上這封信活著逃出去,並在將來你們遇到人生重大挫折的時候交給你們。你想聽聽其中的內容嗎?」
托爾全身顫,努力地點了點頭。
於是林德拜爾緩緩地念了起來。
親愛的孩子們:
我多麼希望能夠將這封信親自交給你們,如果無法做到,我惟有對此抱以深深的歉意。
托爾、克萊門特,我親愛的兒子們。年輕的時候,我認為人生就是實現自我,為此我努力進取,甚至不擇手段,最終如願以償地坐上了護國主的寶座。然而有得必有失,我在享受著榮華富貴的同時,也得罪了很多人,為此而飽嘗終日提心吊膽的苦果。
直到認識了你們美麗端莊的母親,我才意識到人生原來可以這樣多姿多彩,而你們兩個可愛小生命的到來,更是猶如兩盞黑暗中的明燈,點亮了我每日的生活。孩子們,你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究竟多麼愛你們。我渴望給予你們一個安定舒適的家,讓你們像其他孩子那樣健康成長,最終成為有良知的好人。
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活著最大的價值並非攫取了多少榮耀和名譽,而在於他是否生活得足夠快樂。在這方面我不是一位稱職的父親,因為我沒有能夠花更多時間陪伴你們身邊。在你們長大以後,也許會責怪我甚至怨恨我,這些我都能夠理解,但是我希望你們可以傾聽一位父親在他生命最後時刻的心聲:我是深愛你們的,我期望你們找到各自的幸福和快樂。
其實尋覓幸福的過程就是一次心靈的旅行,關鍵在於你們是否能夠在這場漫長而坎坷的旅途之中找到足夠慰藉自己的愛情和友情。要知道處理朋友之間的關係可不是你們想像當中的那麼簡單,友情看似堅固,實際上卻又脆弱無比。這就好比一顆雞蛋,無論你怎樣用力地將它握在掌心,它都不會破裂,但是當你不小心將它摔在地上的時候,便會頃刻間分崩離析。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遭遇挫折的時候把憤怒引向難題而不是身邊的夥伴,把能量聚焦到想辦法上而不是尋找借口。
孩子們,你們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嗎?托爾和克萊門特是古代神話中象徵著愛心與睿智的孿生雙神,你們的母親為你們起了這個名字,正是盼望你們今後成長為慈愛與智慧兼備的男子漢。因此我才沒有教過你們任何關於戰鬥的技巧,我絕不希望看到你們將來像我這樣走上戰場,在血雨腥風的你死我活中祈禱著度過危機四伏的每一天。只要你們覺得生活是快樂的,哪怕做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民我都高舉雙手贊成。記住,我和你們的母親盼望你們兄弟二人和睦相處,做平凡而快樂的普通人。
時刻掛念著你們的父親
第七紀元水歷299年4月22日夜
聽著林德拜爾念完父親對自己和弟弟最後的寄語,托爾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淚水像瀑布般流淌不止,這也許會成為他人生當中哭得最厲害的一次。通過這封信,父親的形象在托爾心中大有改觀。父親深處重圍,卻對自己的險境隻字未提,而是反覆告誡自己的孩子如何尋求快樂。少年從未想到那個蓄著滿臉絡腮鬍子的嚴厲的父親能夠說出這種軟語溫存的話,忽然間他十分渴望能夠與之當面交談,可惜他又立刻意識到那只不過是一個美麗卻又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林德拜爾爺爺,謝謝您,我知道今後應當如何面對困境了。」托爾堅強地挺直胸脯,他擦乾淚水,將父親的信折疊起來裝進衣兜,「明天我就去議政廳參加會議。」
林德拜爾慈祥地撫摸著少年的頭頂,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