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榮春毫無目的在鎮裡閒逛,臉上看似平靜,心裡卻有幾絲淡淡的焦慮。他原本以為在方圓里許、只有二百多戶人家、千餘人口的浣花鎮,尋找兩個天賦異稟的人,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哪知三日尋找下來,竟是一無所獲,不禁有些煩躁。眼見時近午初,前邊不遠就是「悅賓樓」,心想不如去喝上兩杯,說不定可以順便探聽些消息。
進入店中,木榮春仍在上次坐過的二樓雅座坐了下來。不一會兒,小二滿臉堆笑,手托食盤走了過來,把酒和乾果擺放好,哈著腰道:「道爺,您慢用!看您老有些面生,想是第一次來我們悅賓樓吧?我們店的『玉樓春』可是遠近聞名的美酒,連京城的大佬們都慕名來買,您老就請多用幾杯!」
木榮春心裡暗笑,上次來的時候,正趕上小二睡覺,他沒有見到自己,竟還以為自己是頭一回來!當下也不說破,飲了一杯酒,道:「果然是好酒,入口綿而不烈,品之醇厚香濃,的確不是凡品!」
小二大喜,眉飛色舞道:「聽您老這話,就知道您是個懂酒的人!這釀酒的水是特地從戴天山玉泉洞拉來的,往返一趟要三四天呢!再說這釀酒的米,是我們蜀中獨有的御貢香米,別的地方沒有這兩樣東西,是沒法釀出這樣醇厚香濃的酒來的。我們這酒,還有個渾名叫『出門倒』,您老想是沒有聽說過?」
聽他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木榮春原本心煩,但一聽這酒居然還有一個如此奇特的名字,不禁好奇,問道:「為什麼叫『出門倒』?」小二大是得意,把手中的抹布往肩上一搭,給他滿上一杯酒,道:「您老想啊!平日裡上我們這兒吃飯的,都是些外省來的客商。他們從沒有飲過這種酒,等幾杯下肚後,感覺不錯,就左一杯、右一杯的飲個沒完。這酒您老知道,入口看似平淡,其實後勁大的很!他們是外省人,又哪裡知道這些?等感覺有幾分酒意了,實際就早已經過量了。一出門再被冷風一激,便醉倒了。這樣的事生多了,這酒便有了『出門倒』這個渾名!」木榮春聽完,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要是每次都出門就倒,你們掌櫃的便又額外的賺了一份住宿錢!」小二有些尷尬,道:「您老明鑒,那全是掌櫃的主意!」。
木榮春哈哈一笑,正要講話,突然心裡一動「這店小二如此饒舌,說不定可以從他口中探聽些消息。」略一盤算,道:「小二哥,你看店裡除了老道,也沒有別的客人。你不如坐下來,說些笑話給老道解解悶,權當佐酒,你看如何?」小二撓了撓頭,道:「道爺,您老要小的相陪,那是我的造化。但您老想啊,要是掌櫃的突然出來,看我不去幹活,卻在這裡跟客人扯閒篇,他非打斷我的腿不可!」
木榮春一笑,將他拉到身邊,強行按在坐椅上,道:「你放心好了。你家掌櫃的若是出來,自有老道去跟他說!眼下就當老道花錢雇你陪我聊天,這總該可以了吧?」從懷中摸出一錠約有十兩重的紋銀,塞到小二手中,接著道:「這些足夠了吧?」
小二吃了一驚,慌忙推辭,結結巴巴的道:「哪用得了這許多?這幾盤乾果,加上酒水,不過五分銀子,小的天膽也不敢收您這許多銀兩!」木榮春道:「無妨,多餘的就當老道給你的賞錢,你不要再推辭了!」小二訕訕地道:「那怎麼好意思!」說是不好意思,卻也是收下了。
木榮春飲了幾杯酒,將目光投向窗外。此時風停雪住已經三天了,路上依舊沒有幾個行人。偶爾有人從窗下走過,也都是肩背手提、去採辦年貨歸來的平常人,和祖師所說的「非凡之人」毫不相干。他不禁有些為難,心想「我總不能挨家挨戶去問『你家有非凡之人嗎?』這事看似簡單易辦,真做起來卻有些棘手。」想到這裡,轉頭對小二道:「小二哥,最近五六日裡,你們鎮子裡有沒有奇怪的事情生?」
小二從甫獲巨款的喜悅中驚醒,一邊低頭沉思,一邊自言自語小聲道:「奇怪的事情?」尋思半晌兒,搖頭道:「沒有!我們鎮上只有二百來戶人家,平時相處的也還不錯,能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生?」木榮春略感失望,仍不死心,道:「你再仔細想一想,最近你有沒有見過,比如穿戴打扮比較異樣的人,或是行事、行為迥異於常人的人?」
小二唇齒開合,嘟嘟喃喃,也不知在說些什麼。突然跳起來,大叫道:「有啊!大概三天前吧,一大早來了個老頭,長的有些古怪,穿得也不同於常人。最出奇的是,他離去的時候,居然沒有在雪地上留下腳印。這幾天我一直都在想,可能是我碰到了鬼!」邊說邊四處張望,彷彿所謂的「鬼」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一不小心,他就會被抓走。
木榮春一喜,心想「能夠踏雪無痕,絕非尋常之人!」道:「他長得如何?」小二努力回憶了一下,道:「長得什麼樣,可不太好說!但這老頭手中的籐杖,卻甚是古怪。杖頭上掛著一個葫蘆,有這麼大!」雙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葫蘆的大小,又道:「我活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葫蘆!」。
他話音一落,木榮春險些將剛剛喝進嘴裡的酒噴出來。小二方才描述的明明就是祖師爺的形貌,木榮春心裡罵道:「這混小子竟敢說他老人家是鬼!」見小二還要繼續往下說,連忙擺手將他止住,道:「一個老頭沒什麼可奇怪的。你們鎮上的人,難道就沒有一個讓你感覺異常的嗎?」
小二緊皺雙眉,思索片刻,忽然用力一拍大腿,道:「真讓我想起一個來!鎮西頭的高寡婦,今年才二十來歲,男人卻已經死了五六年。上門提親的人,把她家的門檻都快踏平了,可她就是不嫁!自個兒拉扯著孩子,過的那個苦呀!唉,那就別提了!要是別的婆姨死了男人,恐怕不用等到墳土乾透,早就捲鋪蓋嫁人了!您老說,這個高寡婦是不是有點與眾不同?」木榮春努力忍住,才使自己不致笑出來,一本正經道:「她是不是長得很醜?」。
小二頭搖得像撥浪鼓,道:「您老想呀,她要是生的醜,能有那麼多人前去提親?再說,鎮上有頭有臉的馮老員外也下了聘禮,要收她做五房姨太太。這事兒,要是擱在別人頭上,高興還來不及呢!她卻把馮老員外的聘禮,全都扔在了大街上,還說讓馮老員外自己留著買棺材用吧。」連連搖頭,似是在為高寡婦感到可惜。
木榮春聽罷頓生敬意,心想「這是位節烈之婦,不為富貴所屈,猶其難能可貴。」想歸想,但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再做糾纏,否則小二的話匣子一經打開,還不知要說到何時才會停下來。趕快岔開話題,道:「除了高寡婦,你們鎮上還有沒有別的什麼人,讓你感覺異常的?」
小二沉吟半晌兒,方才道:「要說,還真有一個!鎮北的張屠戶,每日只殺一頭豬,如果多出幾頭,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再殺。有人覺得奇怪,跑去問他,您猜他怎麼說?」木榮春也覺納悶,殺豬這種營生,向來是有幾頭就殺幾頭。從沒聽說有一天只准殺一頭的規矩,道:「他怎麼說的?」
小二板起臉,似是在學張屠戶的膜樣,道:「他說『殺生有干天和,為生計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已是不該。若為貪圖錢財,肆意屠戮,不是為人之道。』您老聽聽,這世上竟還有這種人,放著錢不掙,卻愛自討苦吃,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木榮春心裡一驚,張屠戶臨財不苟,取用有度。慈愛及於牲畜,雖隱紅塵不能傷其廉,縱操賤業不能損其仁,可謂道德高深之士!自己的數十位弟子,儘管是修道之人,但慈愛之心,卻難以和此人相比。正在感歎,窗外傳來爭執聲,其中竟有一個清亮的童音。木榮春微覺詫異,什麼人竟然和兒童吵架!不再和小二搭話,轉頭向窗外望去。
酒樓對面是一大戶人家,黑漆漆的兩扇門板,光可鑒人。門上的銅把手澄黃珵亮,在午後陽光下,閃爍著耀目的光芒。此時,門前站著一個身穿僕役服裝的青年,雙手掐腰,正在破口大罵:「小畜牲,你想死呀!快過年了,跑到門前嚎什麼喪?快滾,再不滾,老子可要揍你了!」
門前台階下,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從身高推測,大約只有七八歲。身上棉衣多處破損,裡面填充的竟然不是棉花,而是細碎的蘆荻花。木榮春心裡一酸,蘆花填充的棉衣,看似厚重,其實並不能御寒。只有窮極的人家,買不起棉花才用它代替。儘管起不了多大用處,卻也聊勝於無。那孩子的下身穿一條長僅及膝的單褲,同樣也是破爛不堪。冰天雪地中,他只穿了雙草鞋,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腳趾,全部被凍得紅腫起來,有的地方已經潰爛流膿。
那孩子在被青年辱罵後,並不動氣,用平靜清亮的童聲道:「張三哥,你不要生氣。我只是請你轉告馮員外,請他借我一升米,來年開春我一定歸還。」張三瞪著眼睛吼道:「放你娘的虛屁!還?你拿什麼還?你他娘的,家裡窮的連根**毛也沒有,你還什麼還?你以為馮員外是開捨粥棚的?快滾,大過年的,別在門前挺屍!」
張三的話,句句如刀似劍,那孩子背對窗戶,木榮春不知他此刻的臉色如何。只聽他緩緩道:「張三哥,你不要罵人。你又沒有問過馮員外,怎知他不肯借給我?我雖窮,卻從沒有賴賬不還,鎮上的人都知道。請你相信我。」語氣平和寧靜,從話語中聽不出他情緒上有任何變化。木榮春心裡微驚,這孩子的涵養極好,雖然貧困,話語之中卻隱然透出少許傲岸。言語條理分明,越了七八歲孩子所能達到的極限。
張三正要再罵,黑漆漆的大門忽然打開,一個大腹便便、裹著皮裘的中年人,踱著方步走了出來。不緊不慢道:「張三呀,這大晌午的,你在跟誰吵架?」張三點頭哈腰,滿臉諂笑,快步上前扶住他的右臂,道:「大冷天的,您老怎麼出來了?」不等此人回答,轉頭板起臉來,對那孩子吼道:「小畜牲,還不快來見過馮員外!」說到這裡,又低聲細氣對馮員外道:「這小畜牲是來向您老討一升米,奴才心想,這大過年的往外借米太不吉利!怕沾了晦氣,正在攆他走。」
那孩子往前挪了一步,略一躬身,道:「馮員外,請您借我一升米,來年開春一定如數歸還。」馮員外摸著唇上的鼠鬚,斜著眼睛道:「我當是誰?小雲呀!米,我是有的。我也相信你能還,但我卻不想借給你,你知道為什麼嗎?」小雲搖了搖頭,馮員外瞪著兩隻牛眼,惡狠狠地道:「你小子向老爺我借米,居然不肯下跪!你以為你是誰?別說是你,四里八鄉、哪個人見了我,不都恭恭敬敬的叫聲『馮老爺』?你小子,以為憑幾句不鹹不淡的屁話,我就會把米借給你?做你娘的清秋大夢去吧!滾,快給我滾!」說完轉身入內,「砰」地一聲關上了大門。
張三立刻來了精神,大聲罵道:「小畜牲,方才老子叫你滾你不滾。這會兒把馮老爺給惹火了,你就等死吧!」從台階上跳下來,當胸一腳,把小雲踹倒在雪地中,口中猶自罵道:「快滾,再不滾老子打死你!」又朝小雲身上踢了幾腳,啐了口唾沫,罵道:「晦氣!」這才轉身返回馮家大宅。小雲艱難地爬了起來,一瘸一拐朝鎮東方向走去。自始至終,他一聲未吭,沉默之中更讓人感到無限悲涼。
看罷這幕人間慘劇,木榮春心裡略感遺憾。名叫小雲的孩子品性純良,沉靜堅忍。但遭受如此侮辱,居然沒有半點反抗,卻是過於懦弱。轉頭見小二臉上有不忍之色,心想「此人雖然饒舌,心地卻還不錯。」想罷,說道:「小二哥,看你這副模樣,這孩子你一定認得!」
小二起身給他滿上酒,道:「說起這孩子,也算是我們浣花鎮上的名人,提起他鎮上無人不識。」木榮春略感驚奇,道:「此話怎講?」
小二道:「這孩子叫小雲,是鎮東雲秀才的兒子。本來家裡雖不算富,也還過的去。大約十幾年前吧,我們蜀郡太守左太爺下了一道命令,說國家正在對外用兵,國庫空虛。為了填補虧空,便把田賦從每十抽四,漲到每五抽三。雲秀才是個讀書人,進京趕考了幾次,都沒有考取功名,沒有辦法只好回鄉種地。地裡的農活,他本來就不太會幹,租賦再這麼一長,日子就過得緊巴了起來。他的身體原先就不怎麼好,為了納糧完租,又得整日拚命幹活,沒出三年,就得了一場大病。又趕上那年年景不好,地裡欠收。一邊要交租賦,一邊又要給他治病,雲娘子沒有辦法,只好把三畝地賤價賣給了馮員外。雲秀才知道後,急火攻心,沒幾天就一命歸西了。」說到這裡,長歎一聲。
木榮春替這一家人想一想,也覺得慘然。國家對東南百越之族用兵,他早已知道,但提高租賦後,進而造成農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卻是此前所不知的。但就算知道了,他又能做些什麼?又做的了什麼?想到天下蒼生,苦難多艱,不覺心灰意懶,心情一落千丈,緩緩道:「後來怎樣了?」
受他情緒感染,小二語氣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輕鬆,道:「雲秀才死後,雲娘子獨自拉扯小雲過活,又沒了土地,日子也就越過越窮。為了維持生計,平日雲娘子就靠替人縫補浣洗衣物掙點錢,小雲五六歲時就開始在鎮裡打零工,補貼家用。時間一久,大家覺得母子倆生活艱難,偶爾有人接濟一下他們。小雲卻從來不收人家的錢物,就算當時收了,過幾日他又會想方設法歸還給人家。母子倆雖窮,卻從沒有討過飯吃,也從沒有虧欠過別人的一絲一毫。」
木榮春道:「小雲今年多大?」小二道:「他看上去像是七八歲,其實他已經十二歲了。因為家裡太窮,經常吃不飽肚子,一日三餐也是有上頓沒下頓。小雲又很孝敬,但凡有點可口的飯菜,他都讓給雲娘子吃了,自己常常餓倒在街頭。日子一久,他就不再長個。五年前他就這麼高,這幾年卻是半點也沒長!」說完,緩緩搖頭,頗有黯然之意。
木榮春心裡一動,「小雲有些與眾不同,莫非他是……」精神一振,道:「小雲住在哪裡?」小二稍感詫異,道:「您老是想幫助小雲嗎?他家原本是在鎮東頭,大概六七天前,一場大雪把他家的房子給壓塌了。眼下母子二人住在哪兒,小的不是太清楚。不過您在鎮上隨便找個人打聽一下,就會得知!」木榮春起身道:「小二哥,老道要上路了。相逢總是有緣,臨行無以為報,老道有自己煉製的丹藥送你一顆,助你去病延年。」從懷中摸出一個翡翠瓶,從中倒出一粒紫金色丹丸。遞給小二後,轉身下樓,飄然而去。
木榮春朝鎮東慢慢前行,直覺告訴他,小雲應該就是祖師所謂的「非凡之人」。如此肯定,原因基於兩點。其一,小雲的性情和年齡不太相符,迥異於其他兒童。其二,六七天前小雲家的房屋被風雪所破,當時小雲的情緒可能有較大起伏,因此激了體內的先天罡氣上衝天際,才被祖師察覺。但此事還有一個疑問不可解釋,如果其中一道白光為小雲所,那麼另一道白光是誰出的呢?
前行不遠,見小雲站在街邊的一所民房前,正在和一個中年婦人說話。小雲道:「謝謝七嬸,過幾日我一定還你。」中年婦人道:「小雲,你就別客氣了,趕快回去吧!你娘病得厲害,想起來就叫人揪心!」邊說邊抹眼淚,又道:「唉,不說了,你快走吧,快走吧!家裡缺什麼儘管來找七嬸要。」小雲點頭答應,從地上提起一個竹籃,道:「我走了啦,七嬸你回去吧!」說完邁著蹣跚的腳步向鎮外走去。
木榮春幾步追上去,攔住小雲去路,上下仔細打量他。長期食不裹腹的生活,已經把他折磨地不成人形。骨瘦如柴的身軀上,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看上去有些可笑。肌膚黃中透灰,雙頰凹陷。眼睛很大,黑色的眸子,宛如一泓秋水,深不見底。
木榮春和小雲的眼神乍一接觸,突然感到心血湧動,乙木真氣無故失控,如脫韁野馬,在體內亂竄。不禁大吃一驚,產生這種現象,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小雲體內具有越常人數倍的庚金真氣。
木榮春修練道門神功,將近百年,對五行之間的生剋變化極為熟悉。他自身具有的乙木真氣,屬於五行之內的陰木,只有在受到陽性庚金的吸引後,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小雲顯然沒有修練過道門神功,他體內的庚金真氣,必然是得自天生。此時,木榮春已經可以完全肯定,小雲就是祖師所要找的人。一時間大喜過望,心想「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先不忙說破,待我逗逗他,以觀他的品性。」想罷,心中已有了主意。
木榮春無故攔住去路,卻又不說話,小雲以為遇到了瘋子。不再理會,邁開潰爛紅腫的雙腿,準備繞過他繼續前行。木榮春伸手攔下,道:「小朋友,你今年幾歲了?」小雲愈覺得此人腦筋有些問題,平白無故攔住去路,竟然只是為了問自己有多大年齡。不覺有些著惱,道:「道長,你要是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就請讓開,我要回家了。」
木榮春笑道:「你先告訴我,你今年多大了。然後我再將來意告訴你!」小雲聽他言語清楚,似乎並不是瘋子。儘管如此,仍然不想回答如此無聊的問題,轉身向來路走去。
木榮春大感驚奇,繞到他身前,再次攔住去路,道:「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小雲眉頭一皺,緩緩道:「假如道長真有急事找我,就算我不回答你的問題,你也會將來意告訴我!」木榮春暗暗點頭,這孩子很是冷靜機智。
儘管小雲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但他給人的感覺依然平靜安和。二天中他沒有吃一點東西,渾身乏力,感覺手中的籃子竟似有千斤之重,實在無力再提,只得將籃子暫時放下。飢餓襲來,單薄瘦弱的身體在寒風中瑟瑟抖。木榮春心生憐憫,柔聲道:「告訴我你有多大年齡,對你來講很困難嗎?」
小雲聽他話中露出關懷之意,不再堅持,微笑道:「道長,我今年十二歲。知道我的年齡,對你來講很重要嗎?」最後一句話純粹是在摹仿木榮春,無論語氣,還是神態,惟妙惟肖,竟然十分逼真。
木榮春呆住了,小雲的模仿能力之強,堪稱獨步天下!而他方才露出的笑容,更是極其燦爛純真。恍惚之間,讓人感覺已是春回大地、萬木復甦,感染力之強,足以令人忘卻寒冷。木榮春暗自慶幸不已,心想「這孩子如果被魔教所用,為害必大。天幸被祖師爺察覺,使我教捷足先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想罷,微笑道:「老道之所以急於知道你的年齡,是有一個疑問想請教於你!」
小雲道:「不敢當請教,道長請問!」木榮春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你既然已經十二歲,也算是半個男子漢了。方纔我在悅賓樓,看到你被張三那廝辱罵,我是想問,你為什麼不反抗呢?是因為體力不足,還是因為你原本就是個懦夫?」說完有點幸災樂禍,倒要看看小雲究竟能夠做出何種反應。聽罷此言,小雲微微一笑,提起籃子,轉身向鎮外走去。既不動怒,也不辯駁,神色平靜如常。
木榮春大為讚賞,小雲尚在童稚,就能勘破名關。寧願背負懦夫之名,也不做無益之爭,本性深合「知榮守辱」「抱殘守缺」的道門精神。見小雲已經走出三丈多遠,幾步趕上,從他手中接過籃子,和他並肩前行,柔聲道:「我看你體力不支,還是我幫你提回家吧。咱們邊走邊聊。」小雲點頭說了聲「謝謝」,不再講話,拖著潰爛紅腫的雙腿,在雪地中艱難行進。
木榮春道:「老道常年行醫,所煉丹藥,功能起死回生。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甘願受辱,也不作絲毫反抗的原因,我就立即給你醫治雙腿。否則,時間一久,恐怕會有殘疾之厄。」小雲道:「道長,你為什麼非要知道這些原本和你毫無關係的事?」木榮春道:「我自有深意,眼下不太方便說出來。但我可以保證,老道對你絕無絲毫惡意,你盡可放心。」一頓,又道:「你權當我是好奇吧!」
小雲不再追問,道:「我不和張三計較,自然有原因。我身體單薄,況且已經二日未曾飲食,如果和他生爭執,必受更大欺辱,這豈是智者所為?家母重病臥床,盼兒早歸,如果我不能忍一時之氣,自己受傷事小,更傷慈母之心。使她病中再添憂愁,這豈是為人子者所應為?張三本為僕役,阻止我向他家主人借糧,是他的職責所在。雖然無禮,卻也是人之常情。如果我在和他的爭鬥中受傷,輕則使他受到鎮裡人的指責。重則驚動縣衙,使他不免有牢獄之災。他也有雙親在堂,於此辭舊迎新之時,不能閤家團圓,必定傷情落淚。我又豈能為一己私慾、行此不仁之事?如果我妄逞血氣之勇,豈不是淪為不仁、不智、兼又不孝之人?如此,於人於己又有何益?」一大段話講完,微微氣喘,停下腳步稍作休息。
木榮春心中憐愛之意大增,小雲慮事周詳,並能替侮辱過自己的人著想,著實不易。放下籃子從懷中摸出翡翠小瓶,倒出一粒紫金丹丸遞給小雲,道:「此藥名為『九轉回春丸』,從採集原料、選優汰劣、及至舉火煉製,前後歷時八年,方得三十餘顆。去腐生肌,理氣補虛最是靈效,你快服下吧!」
小雲雙手接過,並不服食,道:「道長常年行醫,又能自行煉藥,想來醫術定是不凡。不知能否屈尊為家母診治疾患?」木榮春道:「這要看你娘得的是什麼病。」小雲神色黯然,道:「家母身體原本羸弱,六天前,我家的房屋為風雪所破。家母受到驚嚇,就此一病不起。身體持續高熱,痰喘極為厲害。」
木榮春道:「這是陰虛之症,並不難治。我再給你一顆『九轉回春丸』,回家後給你娘服下,用不了多久,就會好轉,你不必憂慮!」再次從翡翠瓶中倒出一粒丹丸,道:「你剛才已經解答了我提出的問題,先前那粒丹藥,是我給你的酬勞。此藥得來不易,這一粒我卻不能白白送你,須拿錢購買才行。」他知道小雲一無所有,又從小二的口中得知小雲從來不接受別人的恩惠,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決這個難題!」
小雲提起籃子,躬身施禮,道:「謝謝道長賜藥,日後自當歸還。」說完向前走去。木榮春莫名其妙,追上前去,道:「你沒有拿藥,回去如何醫治母親?」小雲邊走邊道:「既然醫治我雙腿的藥,和用來醫治家母的藥,都是這『九轉回春丸』。那麼道長先前所賜的一粒丹藥,自然可以用來醫治家母。」
木榮春道:「話雖如此,那麼你的腿怎麼辦?老道以多年行醫的經驗可以斷定,拖過今夜子時,你的雙腿必定落下殘疾。」小雲神色平靜,淡淡的道:「生、老、病、死,為人所不能免。盡人事,安天命,可以無憾。」
木榮春心頭大慟,究竟是怎樣的人生經歷,和需要歷經怎樣的折磨,才能使如此幼小的孩子看淡生死呢?沉默片刻,道:「你既然已經接受我所賜的第一顆丹藥,為何不肯接受第二顆?是因沒有錢嗎?但你並沒有問我姓是名誰、所住何方,就算賴帳不還,日後追究起來,也有理由推托。你執意不肯,是否過於虛偽?是否欲借此事以搏純孝、敢死之名?」此言實為誅心之語,小雲哪怕有半點虛妄矯飾之心,必被揭穿無疑。
小雲微微一笑,淡淡道:「道長此藥得來不易,我只是回答了你幾句不關痛癢的問題,就將此藥據為己有,豈不成無功受祿?道長先前所賜的一粒丹藥,我一定等價歸還。既如此,就要權衡一下我的償還能力!」喘息一會兒,道:「我估計『九轉回春丸』的成本,大約在百兩紋銀左右。一顆藥的價值,我也需要辛苦耕作三十多年才能還清。此藥如此昂貴,用來救母尚可,如果用來救治自己,代價不免太高。假如我盡數接受道長所賜的兩粒丹藥,按價值已逾二百多兩,就算我從今日起不吃不喝,也須六十多年才能還清。貧病交加之下,我想我恐怕活不了那麼久!如此,豈不變成了輕言許諾之人?」
說到這裡,他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無奈停下腳步。休息片刻,道:「至於我沒問道長的姓名和住處,並非存心賴賬。現今的道人,多以打卦相卜為生。或以畫符驅鬼之術,欺瞞愚夫愚婦。反觀道長龍驤虎步,踏雪無痕;雖處寒冬,一身單衣。又能製丹煉藥,絕非尋常道人可比。我想天下能和道長相似的道人,一定不會太多。而我們蜀中『青羊觀』的觀主清虛,卻似乎和道長有些相像。待我欑夠銀兩,我想從他的口中一定會得知道長的姓名及所在。」
木榮春目瞪口呆,心裡頗為佩服小雲。他年齡雖小,但觀察入微,思路條理清晰。所作推測並不全對,卻也和正確答案相去不遠。更為難得的是,小雲事親至孝,律己甚嚴,面臨生死關頭,仍不肯苟取他人一物,實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想罷,木榮春不再相戲,正色道:「小雲,你且聽我道來。先前給你的那粒丹藥,你拿回去救治你娘。這一粒你必須馬上服下,否則雙腿經脈斷絕,換了神仙也救你不得。」說完將丹藥遞了過去。小雲不接,面露遲疑之色。木榮春暗自歎息,知道他輕易不肯接受他人的恩賜,道:「這粒丹藥,的確不能白白送你。老道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去做,假如你答應,這粒丹藥就是酬勞,自然也就不用歸還了。」
小雲頗覺驚異,以此人的本事,還能有什麼事情做不了?居然還要讓自己幫忙?道:「道長需要小雲去做何事?」木榮春微微一笑,道:「什麼事,我眼下尚未想好。但你放心,我讓你做的事,雖然不太容易,但依你的聰慧,必然不會感到困難。當然,我也不會讓你去做非禮無法的事。這一點老道以一生清名做保!老道俗家姓木,法號榮春,是太和山『真武觀』的觀主,在江湖上薄有微名。如若不信,你可任意找一個常年行走在外的人問一下,就會得知。」
小雲知道「真武觀」是道教祖庭,尋常道人沒有資格住在裡面。眼前之人既然是此觀觀主,自非等閒之輩。當下不再懷疑,躬身接過丹藥,合著唾液嚥下,道:「謝謝道長賜藥療疾之恩,但不知您何時才會有所差遣?」見他把藥服下,木榮春心裡一寬,道:「我行功之時將近,你先回家服侍母親把藥服下。明日我再來找你,今日我們就此別過!」向小雲點了點頭,轉身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