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片荒蕪許久的竹林裡,瑟瑟秋風與凋零的枯葉共舞。它們像是天生的舞者,輕盈的劃著舞步,搖曳在天地之間。枯葉被大樹拋棄,卻倒在秋風的懷裡。這場遲來的愛戀如同邂逅一般,它們用彼此殘餘的生命演繹著一段不離不棄的傳奇。所有的枯葉都被鼓舞了,它們用最後的氣息,舞動著如火如荼的舞步,詮釋著生命最後的意義。
胭脂喜歡這裡,她懂得秋風與枯葉的愛情。而我喜歡胭脂。我知道她在守望著丈夫的歸來,但我卻無法抹去腦海中她那雙的望穿秋水的眸子。
胭脂命很苦,自幼無父無母,曾被大戶收做丫鬟,取名為胭脂。十六歲那年被主人糟踐,被主母現後遭到毒打,接著就被無情的遺棄。無依無靠的胭脂,在兩年的流浪中受盡了世間的煎熬。可喜的是,從不輕易睜開眼的老天爺在偶然睜開眼的剎那間,看到了可憐的胭脂。
胭脂跟易生相遇了。
胭脂那年流浪到慈樂鎮的時候,身患奇疾,全身生滿爛瘡,瘡口不時的流出惡臭的膿液。終於在飢餓病痛的折磨下,昏倒在易生的門前。
易生祖上是個被削權,罷官的落迫大臣,從那時起就一代比一代窮苦。到易生這代也不例外,他仍然是個窮書生。由於身處亂世,數次爭求功名都徒勞而返。除了這座在慈樂鎮東北角上祖宗留下的舊宅外,幾乎一無所有。然而易生卻生性善良,天資聰慧。雖然沒有功名,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甚至還通曉醫理。他自己常常食不果腹,卻總會給前來借宿的客人和那些窮苦的孩子一頓熱湯飽飯。
那天清早,易生在門前現了昏迷的胭脂。
兩天後,胭脂醒了,現自己躺在一張鋪有厚厚被褥的大床上,眼前一位清瘦的書生坐在床邊關切的望著自己。驚慌失措的胭脂想要起身,卻被書生攔下:「小姐莫要起身,你身子虛弱,需要調養。你身患的雖是奇疾,卻非頑症。我祖上留下的偏方可以替你醫治。」
胭脂明白,自己遇到好心人了。從未受到此般待遇的胭脂,雖然心中溫暖,心地單純的她卻不知如何應對恩人的好心,只有報以感激的淚光,沉默不語。
書生細心的給胭脂喂完藥,蓋好被褥,關切的囑咐她好好休養,輕輕的出了房門。這間臥房雖然除了幾張舊桌椅板凳外,一無所有,但胭脂卻感覺到這裡卻是人間的天堂。回憶起以往的心酸,頓時淚如泉湧。
有些日子過去了,易生跟胭脂漸漸熟識,易生怕胭脂躺在床上沉悶,經常在胭脂旁邊講些傳記故事,有時候還彈上兩曲古箏給胭脂聽。胭脂有時候也會隨著易生的曲子唱上幾曲,胭脂的音色如同銀鈴一般,所唱曲調也甚是好聽。
胭脂經常在夢中哭醒,她不知道遇到易生是自己幾世修來的福分。在易生外出之時,經常偷偷起床,洗衣裳,收拾房屋。為此胭脂雖每每被易生責備,心裡卻有絲絲莫名甜美。
善良的易生不單每天要到集市去賣些字畫,或幫人代筆書信換些家用。也為了給胭脂調養身體,經常在上山採藥之餘,打些柴火換些葷腥魚肉。由於不擅勞作,經常被樹枝劃的遍體鱗傷。每當胭脂問起,他卻微笑不答。
又過了些時日,在易生的細心照料下,胭脂可以下床了,身上的爛瘡也不再流膿。據易生說,再過不久,就可痊癒。而此時的胭脂卻沒有絲毫的欣喜,痊癒後的自己路在何方?她知道自己已經割捨不下易生了,他現在不只是她的恩人。但自己卑賤的身子又讓胭脂不敢有任何奢求。
細心的易生早已覺胭脂的難言之隱,卻不知是為了何事。每當胭脂悶悶不樂的時候,易生就把胭脂帶到門前的那片竹林,抱起古箏彈上兩曲給胭脂解憂。每當此時,胭脂就會跟著曲調唱上幾曲,胭脂像是天生的歌者,高亮甜美的聲音就如同天籟一般飄響在整片竹林。胭脂臉上雖然掛著滿足的笑容,但心中卻躊躇萬分。
胭脂自從身體好轉後,就不停的忙裡忙外,家中的一切都被胭脂的一雙巧手收拾的乾淨整潔。每當易生回家,都會嘗到一桌可口的飯菜。易生也不知為何,同樣是粗茶淡飯,一經胭脂的手,卻變成了美味佳餚。
胭脂的病康復的越來越快,在她臉上的膿瘡消退之後,一副美人的面龐漸漸浮現在易生面前,粉嫩的面龐,加上精緻的五官,易生常常看的呆。每經此時,胭脂都會假裝沒注意到易生在看著自己,而自己臉上一陣陣紅暈卻常常將自己出賣。
然而,自古窮苦多磨難。終於有一日,胭脂去河邊洗衣裳的時候,被一個當地紈褲子弟看中。那公子哥帶領幾個家奴悄悄跟隨胭脂到了住處。欲實強暴之時,正趕上易生回家,易生拚死相護,卻被那幫為虎作倀的家奴打到口吐鮮血,倒地昏厥。但是由於易生在當地的有很不錯的聲望,那公子哥也怕出了人命,鬧出是非,所以就帶人溜之大吉。
胭脂想去報官,被易生攔下,並說了一段童謠給胭脂聽:「慈樂鎮,徒虛名,有錢能使鬼推磨,無勢神仙都不靈。」
從此,易生重病在床,由於沒錢醫治,病情愈加嚴重。胭脂沒日沒夜的守候在易生床前伺候。眼中的淚水似乎從未間斷過。易生見了心疼,常常安慰道:「我身子硬,這點小傷不礙事。」
看著病情愈加嚴重的易生,胭脂痛徹心扉。
有一日,胭脂讓易生寫方子,說自己要去採藥。易生深知,醫道乃高深之術,並非一兩日就可以識藥,採藥。但又拗不過胭脂,只好依著她的意思寫了幾個可以醫治內傷的普通方子。
拿到藥方的胭脂卻是去鎮上的藥鋪求藥,身體剛復原不久的胭脂,苦苦在店外跪了好幾個時辰,幾乎昏倒在藥鋪之外。但冷血掌櫃仍是不聞不問。當掌櫃無意間看到胭脂容貌的時候,色心頓起,把胭脂叫到內房:「你若從了我,就給你藥。」臉色蠟黃,身體虛弱的胭脂想到病重的易生,萬般無奈之下,含淚隨了掌櫃。
胭脂拿著用身子換來的草藥,眼中噙著羞愧的淚水,在門外哭了好久才進到家中為易生煎藥。單純的胭脂至此都不知道,自己用身子換來的草藥,竟是一些被鹽水浸泡,搗碎的稻草碎末。
當胭脂給易生餵藥的時候,易生覺胭脂神情異樣,而且藥的味道奇特,便問道:「藥哪裡來的?」胭脂盡力裝出笑臉:「掌櫃見我可憐,施捨的。」
就在易生剛喝完藥,胭脂要起身出門之時,易生猛然看到胭脂脖子上那兩排鮮紅的牙印。他頓時明白了什麼,淚水奪眶而出,口中大吐了一攤黑血,抬起顫抖的手指著胭脂,還沒來得及說話,再次暈厥過去。悔恨交加的胭脂慌忙中不知何是好,只是撲在易生懷中失聲痛哭:「我對不起你……」
焦急,悔恨,羞愧的胭脂在易生床邊又是一夜未合眼。黎明之時,易生漸漸的甦醒。看著雙眼紅腫,不知所措的胭脂,易生像個孩童一樣,將胭脂摟在懷中大聲哭了起來。在哭了許久之後,易生握住胭脂的雙手,用沙啞的嗓音,顫抖道:「可否做我的妻子?無人能再委屈於你。」
此刻,胭脂的身體的徒然一震,易生竟然沒有責罵自己,甚至沒有嫌棄自己分毫。心中的五味瓶已然被易生這句簡短的誓言掀翻。霎時,酸甜苦辣鹹各種滋味深深滲入她的軀體和靈魂。胭脂傻傻的愣了半晌,撲進易生的懷中久久沒有分開。胭脂又哭了,不過這次眼中流下的卻是幸福的淚水。
說來奇怪,或許歪打正著,或許老天有眼。易生自打服了那符稻草桿熬製的藥劑之後,身體竟然奇跡般的開始康復。加上胭脂的無微不至的照料,終於在兩個月之後,易生痊癒了。胭脂只知道易生是個好人,他是受到了上天的護佑才活下來的。但她卻不知道,她自己已經在無形之中成一符靈藥,無時無刻在滋潤和治癒著易生肺腑的創傷。
困苦卻甘甜的日子又過了一個月後,鮮紅的雙喜窗花終於貼滿了整座舊宅。沉睡了許久的宅子似乎在胭脂和易生成婚的這天甦醒了,每一個角落都洋溢著喜氣和活力。婚禮草草結束了,客人也都散去了,而易生和胭脂卻還在手牽手坐在門檻上,回味著生命中那最幸福一刻的餘味。
是夜,月亮爬上當空的時候都悄聲無息,似乎連它都不忍驚擾到這對美眷的纏綿。
婚後,日子依舊清貧,但胭脂和易生卻十分知足。他們知道只要有彼此存在,每日的清粥都可比山珍美味。
然而好景不長,老天又將無情的噩耗傳入這座舊宅。一個良心盡失的當地土豪,為了保住自己家的長工不被抓去充軍,就賄賂徵兵軍官,把徵兵花名冊的名字改成了易生。雖然根據朝廷律法秀才是可以不必服軍役,但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易生不但無權無勢,而且沒有銀子賄賂軍官,所以就被當作平民強制應徵入伍,擇日配邊疆,違令就是死罪。聽到這條不公的消息後,易生和胭脂如同霹靂當頂,兩人歷盡艱辛拼湊起來的幸福頃刻間被擊為粉碎。
在官兵把易生帶走的那天,胭脂抱著官兵頭目的腿,苦苦哀求,換來的卻是一陣無情的鞭打。易生被官兵架走的時候,胭脂一直追出了數里之外,易生不忍嬌妻傷心,強忍著淚水安慰道:「回去吧,我會回來的。」
望著丈夫漸漸遠去的背影,胭脂心碎了,但她一直沒有忘記易生的那句話,單純的胭脂深信自己深愛的丈夫會回來的。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每到重陽之時,胭脂都會在門前的那片竹林裡,守望和等待著丈夫的歸來。
終於,在第十一個年頭的時候,胭脂突然得了一場怪病。那些被易生照顧過的孩子都長大了,並時常去看望胭脂。孩子們每日給地主土豪辛苦勞作,所得的工錢盡數用來給胭脂治病,可惜大夫們都說無能為力。時間一天天過去,胭脂的病情越來越重。終於在他們成婚的整整第十一年的那天晚上,胭脂走了。人們說胭脂走的時候,是穿著當年新娘妝,抱著那套易生的新郎服去的,嘴裡還喃喃道:「他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他回來了……」
我深愛著胭脂的傳說,我的心時常會飛去那片竹林,和她一起守望著那份美麗的愛情。慈樂鎮的鄉親們也深信胭脂從未離開過,偶爾那幾曲伴著秋風和枯葉的天籟之聲,仍在那片荒蕪已久的竹林裡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