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碣石住了三天,然後就啟程前往遼西——
遼西是一個大郡,下轄十四個縣。境內河流密集,水利非常豐富,幾乎每隔幾里就會看到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流。
看去,遼西的水利資源是非常豐富的。
但是一路看過來,遼西的人口卻非常非常的少,幾十里才有一個村莊出現在視線中。
霍子侯感到很不解,便趁著傍晚大軍駐紮的時候,帶著小蠶豆,跑到外面的曠野,用佩劍挖開草皮,觀察下面的土壤。
土壤是黑色的,黝黑黝黑,裡面還有不少蚯蚓鑽過的痕跡,顯然是幾千年的草木枯榮沉澱產生的肥沃土地。
這樣的土地,霍子侯認為幾乎不用怎麼施肥,開墾出來就可以獲得很好的收成,只要地方官鼓勵開墾,獎勵耕作,並且大力招徠移民,以遼西土地的肥沃,水利資源之豐富,用不了幾年,這裡就會阡陌連野,不說成為像後世東北那樣的糧倉,成為像內地那樣自給自足的農業大郡也是可以的嘛。
「遼西太守也太窩囊了……」用一塊碎布擦掉劍殘留的泥土,霍子侯有些不滿說:「御史中丞瀆職了!」
御史中丞是亞相御史大夫屬官,掌管督察地方郡縣官員,考核政績之權柄。
「子侯在說什麼?」身後,天子的聲音傳了過來。
霍子侯連忙轉過身子,卻見天子正笑吟吟的朝他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十名身材高大的護衛。
「臣參見陛下!」霍子侯連忙施禮。
天子這個喜歡忽然出現在臣子背後的習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元鼎二年,平陽長公主寡居在家,正好大將軍衛青原配夫人這時候也去世了,這兩個原本的主僕,漸漸的就有了些同病相憐的味道,互相也有了好感。
這時候長公主家的賓客們看出了意思,就紛紛勸平陽長公主改嫁給大將軍。
但那時候長公主還拉不下臉面去嫁給自己曾經的僕人,心中非常猶豫,又顧及天子的感受。
最後還是天子忽然襲擊長公主府邸,聽到了賓客的話,於是大手一揮,促成了這對良緣。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數不勝數。
不過能夠享受到天子忽然襲擊待遇的人,全部都是他看重或者寵信的臣子大將。
其他人想要得到這份榮幸,也不可能。
「卿起來……」天子笑著道:「倘朕不是親耳聽到,幾乎也不大相信,卿竟對御史大夫有些不滿呢?」
「御史大夫式,可是一個寬厚的君子啊,卿何以對其有怨言呢?」天子心情似乎很好,他拉著霍子侯的小手,親切的道:「雖然長安不少人都怨恨御史大夫,但朕以為,卿卻是沒道理怨恨御史大夫的……」
霍子侯一聽,心下明瞭,天子似乎也只是聽到了他一半的話。
而就那一半也應該只是聽了個大概。
霍子侯知道,現任御史大夫是去年剛從齊國相任調任中樞的卜式。
卜式這個人,霍子侯只見過兩三次,也沒說過話,以前對他也談不好感惡意,無非就是知道有這麼個人,也聽說過他的故事而已。
卜式在今天的大漢是一個傳奇,在後世,他則是一個傳說。
霍子侯聽到的故事版本非常的有意思。
這位現在大漢帝國的三公之一,祖倒也闊過,據說還是孔子七十二門徒中挺有名的一個。
不過傳到他父母那一代,就完全沒了聖賢門徒的基因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農戶家庭,不懂得什麼高深的學問,只是用心教會了卜式放羊,耕種。
而且,卜式的父母死的非常早,大概在他還沒成年的時候就故去了,家中只留下了幾隻羊,百畝基本田,以及一個還不懂事的弟弟。
那時候的卜式是怎麼也想不到他有今天的。
他完全是一個傳統中國農民勤勞,智慧,認真,而且特別善良。
他勤勤懇懇,扎扎實實的勞作,又耕田,又放牧,一步一個腳印。
他的羊最初只有那麼幾隻,但是十年後卻有幾百隻,他的土地最初不過一百畝,十年後卻有十數頃之多,他蓋了當地最好的房子。
然後,他給他的弟弟娶了當地最漂亮的媳婦。
然後,他就把他積攢的全部財產與土地,包括房子,全部分給了弟弟,自己就帶了百來隻羊羔去山裡放羊了。
十幾年之後,他趕著浩浩蕩蕩的千隻羊,走出了山林。
這個時候,他那個不成器的弟弟已經把哥哥留下的家產敗光了。
於是,老好人再次慷慨解囊……
再後,卜式靠著那些羊達了,他成為了整個河南郡最有錢的人。
但是,卜式這個傢伙就是一個極度愛國,極度善良兼且寬厚的君子,他或許是這個時代君子的典範。
河南郡當地要修什麼水利工程,不用地方官門,他自己先捐錢了,而且一捐就是幾十萬錢。
元朔年,大漢對匈奴動猛烈的攻擊。
卜式聽說後,當今天子,別的話沒有,只一句,他願意捐獻自己家產的一半給天子做軍費去消滅匈奴。
這就頗有點後世網絡的人常說的打日本我捐一半家產的味道了。
天子見到這,非常驚訝,他當天子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捐獻出那麼多財產,卻完全不提自己要求的人,於是派使者去問他。
「您捐這麼多錢是想當官嗎?」
「不是……」
「那麼是有什麼冤屈嗎?」
「也不是……」
「那是為什麼?」
「我只是盡一個臣民的本分罷了……」
使者回去後,完整的將對話告訴天子,天子聽了更加好奇了,於是想把卜式召到長安親自問問。
但當時的丞相公孫弘阻止了天子的這個行動,因為公孫弘自己是個小人,當然認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小人了。
又過了幾年,河南郡太守回長安述職,談起當地的教化工作時,多次提到了卜式的名字。
正好天子對卜式印象非常深刻,加之此時,大漢國需要樹立一個為國盡忠的榜樣。
於是卜式被召到長安,天子親自接見他,賜予他左庶長爵位,拜為中郎,還賞賜其良田十頃。
天子又問他,想不想當官。
卜式回答說「我只是一個農民,只會放牧耕作,不會當官……」
於是天子只好迂迴道:「朕林苑中也有羊,先生能為朕養嗎?」
卜式只好答應了,從此,河南郡的放羊農民成為林苑的養羊人,身份地位或許有了那麼一點變化。
又過了大概一年,天子去林苑打獵,見到了卜式放養的羊群。
他幾乎驚呆了……出現在天子眼中的是,滿山遍野的羊群,而且羊兒又肥又大。
原本林苑裡的羊就只有幾千隻,但一年過去了,卻起碼展到了萬隻,原本的羊群,又瘦又小,現在卻又肥又大。這個成績,讓天子非常驚喜。
於是誇獎了卜式,還要賞賜他許多財富。
但卜式這時候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他說「不單放牧,治國亦然,以時起居,惡者輒去,毋令敗群,則自善」
天知道他一個農民,怎麼在一年時間內就學會了識字讀,還能講出這樣深刻的道理。
於是,天子驚喜之後,把林苑放羊人卜式任命為一個縣的縣令,想要看看他是否有能力治理地方。
一年後,御史中丞考核地方官,卜式治理的那個縣,鶴立雞群。
於是調任另外一個大縣為令,兼領漕運,三年後,再次奪得課的評價。
天子幾乎被這些成績嚇壞了,一個放羊出身的農民,治理地方竟然比一般的飽學之士還好,這不獎勵不行了。
於是,升其為齊國太子太傅,不久又為國相,輔佐齊王。
到這個時候,卜式還一直是一個老好人,沒什麼仇人的,假如沒有那件事情的話,卜式這輩子也就在一片讚譽中過去了。
但是,不久南越呂嘉殺死漢使終軍,悍然反叛中國,消息傳到臨淄,卜式這個農民的血液中隱藏的愛國基因作了。
他慷慨,願意率領齊國善於水戰與車船的子弟為君作戰,消滅叛逆,還要把自己歷年得到的賞賜,和以前經商放牧賺的錢全部捐獻給國家做軍費,去打叛逆。
天子見了非常感動:這才是真正的臣子啊!
於是,封卜式為關內侯,賞賜大量金錢,希望以此為榜樣,讓那些富得冒油的商人和那些養尊處優幾十百年的列侯們看看,讓他們也學卜式這樣愛國愛家。
可惜,自古無商不奸,沒有好處的事情,商人們才懶得干呢!
至於列侯們……當初太祖鼎立中國,分封有一百餘位列侯。
當年,樊噲在灞敢跟項羽頂牛,蕭何一介生也能夠衝鋒陷陣,陳平一個謀士也可以騎馬射箭。
但舒適安逸的生活,磨光了這些功勳後代子孫血液中的戰鬥因子。
鬥雞遛狗,蹴鞠玩女人,他們比誰都行。
至於騎馬征戰嘛……君侯們還是算了,不要去出醜了……更何況打仗有風險,萬一掛在陣戰中,家中美妻嬌婢豈非不是要便宜他人了?
天子獎勵卜式,希望以此帶動富商列侯們的愛國情緒,讓他們為國效忠的打算自然落空了。
在大漢國,你可以得罪任何人,但是千萬千萬不要忤逆了天子的意思!
天子看到天下那麼多比卜式爵高,富裕的人,一個個都只顧著自己,感覺自己很受傷,很沒面子。
於是天子的反擊和報復比任何人都想像的猛烈,而且迅。
好嘛,君侯們日子過的很愜意啊,很舒服不是嗎?
但天子不願意讓他們舒服了,於是元鼎五年,借口列侯敬獻給宗廟祭祀的黃金純度不夠,一口氣奪掉了足足一百多位列侯的爵位,毫不留情,毫不手軟。
接下去,商人們也不可能舒服的賺錢過日子了,繼告緡之後更加嚴厲與殘酷的限商政策相繼出台。
商人們的黃金時代就此終結。
從此之後,商人們再也別想在政治擁有話語權,天子的意思很簡單明瞭:你不愛國,也別想國愛你,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商人貴族們當然沒辦法也沒膽子去埋怨天子,於是只好怨氣跟怒火洩到始作俑者的卜式身……
但是,這些傢伙越埋怨,討厭卜式,天子就越覺得卜式的好。
去年乾脆就把卜式直接提拔為御史大夫,也不管卜式是否真的能夠做好,他只想噁心噁心那些傢伙。
「回稟陛下,臣沒對御史大夫有什麼不滿……」霍子侯拉著天子的手,走那他方才挖開的草皮附近道:「陛下您看:此處土壤都是黑色的,土地裡肥得流油啊,可為何臣眼所見,遼西人口稀少?臣想,這或許是地方官吏不作為的緣故,而地方官吏不作為,御史中丞卻不彈劾,並將地方的事情稟告給陛下,這就是古人說的瀆職啊!」
「嗯?」天子也俯下身子,仔細的看挖開的土壤,良久,天子臉起色開始不好了。
「尚左僕射何在?」天子很生氣,非常生氣,原本,邊郡不適合耕作,土地貧瘠,這已經是一個深入人心,先入為主的概念。
天子也從來都是想當然的以為,邊郡嘛,以前的蠻夷居住過的地方,自然比不中原沃野之地了。
但今天,天子在霍子侯的現下,猛然覺得,自己當了,受騙了!
這麼肥沃的土地還叫貧瘠?
那麼整個大漢國也就只有南陽,河東那樣的糧倉才可以耕作了!
古代天子一怒,浮屍萬里,而當今天子之怒,卻也可以滅人國家,族人老小。
隨行的宦官立刻把尚左僕射帶了過來,誰都知道,現在事情大了。
現任尚左僕射,是一位儒家子弟,喚作陳枚,一向都是很謹慎小心的人。
他急忙趕過來,見了天子拜道:「未知陛下喚臣前來,有何吩咐?」
「把遼西郡歷年報的人口,戶籍以及土地資料告朕知道!」天子看著就在不遠處的一條河流,現在他越來越覺得自己被騙了。
一路看過來,那麼多的河流,遼西的水利簡直不用太多的修繕,就可以完全滿足十幾萬甚至幾十萬頃土地的灌溉啊。
「回陛下……」陳枚趕緊招呼一個屬官去把一疊竹簡抱來,然後拿起標注著遼西郡的竹簡,跪著回答說:「元鼎三年,遼西太守遠報丞相中丞:遼西下轄有十四縣,境內小河四十八條,並行三千零四十六里,口二十一萬四千餘,有戶四萬七千三百……」
一個大郡十四個縣,不過二十來萬人口,平均一縣萬把人……這人口密度,簡直就連後世的新疆,西藏都比它強。
「夠了!」天子臉寒霜更甚。
他把佩授緊緊的抓在手裡,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道:「若非子侯,朕險被刀筆吏欺之!」
「駙馬都尉何在?」天子轉過身面色的鐵青的道。
金日磾連忙出列跪道:「臣在!」
「朕命卿為直指繡衣使者,以駙馬都尉權侍御史,去把遼西太守以下,各縣縣令全部抓來,明天正午之前,朕要看到這些狗東西的人!」天子真火了,他這些年過的一直還算愉快,很少這麼火,但他一怒,必然要掉一批腦袋,只見天子連額頭的青筋都快暴露出來了,狠狠的下令道:「欺君罔,瀆職懈怠…這些官僚若不給朕一個說法……朕就給他們一個說法!」
「諾!」金日磾三拜叩,然後接受了天子賜予的繡衣,節以及侍御史官印。然後轉過身子,以駙馬都尉身份,調動羽林鐵騎,連夜分別趕向遼西郡下面的各個治縣。
霍子侯看了,心中也很驚訝。
侍御史,這個向來只有天子蒼鷹才會被授予的官職,在事隔十幾年後,再次出現在大漢朝堂官員表。
在理論,侍御史是要聽命於御史大夫的。
但實際權責,侍御史的權力卻遠遠大於御史大夫,因為這個官職集公安局局長,法院院長,陪審員,軍法司司長,武裝警察部隊總司令,治安司令於一身。
在特殊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調動原本只有虎符才可以調動的南北禁軍。
兩千石以下,可以先斬後奏。
侍御史跟太尉一樣,是不常設的,只有在那些天子認為屬於特殊時期的時候,才會用天子權力,直接任命。
當然,完事以後,侍御史又會取消。
侍御史與直指繡衣使者一樣,是後世錦衣衛的老祖宗。
而以駙馬都尉加直指繡衣使者,權侍御史,金日磾現在就代表天子本人的意志了,就是大將軍衛青見了,也要先拜。
這樣看來,遼西郡的地方官,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
不過,霍子侯無論前身現在,都是最恨官僚了。
在他看來,官僚就是長在國家身體的蛀蟲,他們腐蝕著這個國家的生力,直到把國家搞跨。
所以,官僚們最好全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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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遼西郡的人口戶數資料,我從漢中找到的……
《漢。地理志》說,遼西郡,有小河四十八條,並行三千零四十六里,七萬兩千六百五十四戶,口三十五兩千三百二十五。
這是一百多年後東漢班固的統計資料。
我將之減個十幾萬人口,應該是符合史實的,實際,遼西郡當時的人口應該更少。
而西漢的遼西,約莫就是今天的大凌河以北,長城以南,包含遼寧部分一帶,土地不肥沃的話,那麼就不知道那裡才肥沃了……
況且當時的生態也不是今天可以比的,估計跟當年滿清柳條封邊時期有的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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