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的堤壩需要整砌!否則,且不說夏季的潮汛,就是今春的桃花汛也有潰壩之險。
縣衙官學學堂必在今春的春試前翻新,否則本縣四百八十五名童生,將無地方應試!去歲大旱,州府衙門攤派下的賦稅,尚有五萬三千四百二十七兩的缺口,共計七千四百五十戶未繳。如今春耕在即,……」
「停!」
這一大串亂七糟八的事,聽得我頭疼,不得不斷然出聲喝住。
撓人的燥音,應聲而停。
終得耳根清靜的我自堆積如山的公文中剛一抬頭,便對上那雙沉靜如水的眼。心中的怒氣怎麼也壓制不住,不由抱怨:「當個縣官怎麼會有多這麼麻煩事?」
猶記以前看戲,那台上的官不就是四處逛逛,審審案子,便能博得青天的美名,為什麼輪到自己,便遇上這些麻煩瑣碎?
何況,我當這縣令,可沒打算把自己的時間耗費在處理會這些事情上!而是為了……
「回稟大人,根據大煬皇朝史治權則所述:京畿及天下諸縣令之職,皆掌導揚風化,撫字黎氓,敦四人之業,崇五土之利,養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備註:此段摘自《唐六典·卷三十·三府督護州縣官吏》)
拳頭握緊了又鬆開,終是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淅瀝嘩啦,那堆積如山的公文,隨著案桌的散架,散落一地。
深深呼吸幾次。掌心傳來地痛楚。拉回我所剩餘無己地理志。拚命告戒自己。眼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地文弱書生。經不起這樣一掌。
現在正需用人之際。不是以前在山中。只圖快意恩仇。聽憑拳頭作主。
「夠了。慕雲飛.
我知你學富五車。只是流年不濟。才會屢試不中。名落孫山。成了師爺。
可現在並不需要你在這兒弔書袋地時候。你、你、你是很清楚我當這縣令到是為什麼……」
本是怒氣沖沖地話。說到最後。心中卻不由一痛。怒吼地聲音。不由地弱了下去。
門外傳來驚慌腳步聲。
「大人?」
忐忑不安的聲音,是府中的衙役。
「進來!」出聲是慕雲飛:「這案桌年久失修,壞了,抬出去,地上的案卷不要動,我與大人自會整理。」
看著那面不改色的說著謊言者,我真不敢把眼前這人,跟前不久那個滿身血跡,奄奄一息的書生,聯繫起來。
直到不明所以的衙役抬著那斷了一條腳的條案出去,走至通道盡頭,看不見人影後,慕雲飛緩緩的,繼續說道:
「這些本就是一縣之令應該處理的政務,莫兄若是此地,所要面對的亦是這些……」
說著義正詞嚴的話,一身儒身裝束的慕雲飛,不過輕垂下眼,避開我憤怒的視線,面色沉靜如水,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波瀾不興。
「可,哥哥已死!」
方自弱下去的聲音,因為那個敏感的字眼的出現,再次提升,那個曾經以為被深埋的傷口,被自己狠狠揭開.
狠狠握掌為拳,指尖刺入掌心的疼痛,卻不及心痛.
這些日子以來,那些被強行壓制的傷心,無能為力的自責,在此刻噴湧而去。終於暴.
心似針扎!
哥哥已死!就在少年及第,外放為官的路上.
閉上眼,往事,歷歷浮現:
在父母雙亡故後,便許諾要照顧我的哥哥,認真算來,不過如我一般大小。只比我早出娘胎幾刻的孩子,卻因長兄如父的古訓,成了同樣年幼的我眼中,當時唯一的天.
說是相依為命,可我只能看著哥哥,白日做事打工賺錢養家,寒夜孤燈仍自下苦讀,而我,只能在家裡,幫不上半分。
這個世道,本容不得女子拋頭露面做事的.
一直記得,從來微笑著對我說自己不累的哥哥,第一次火的情景。因為我自作主張,想賣身到大戶人家當丫環,為家裡減輕負擔時。
那個平日溫柔如水的少年,憤怒的如同受傷的獅子,固執的守護的自己的領地,不容他人窺視!嚇得那個上門的牙婆,蒼惶而逃。
「妍兒放心,哥哥會努力的,護你一生!」
那是承諾,也是誓言!
只是之後種種過往,到了最後,我卻先選離去,因為,不想再當被選的那個。
猶記那日,自己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有了個師傅,要跟著去學本事。
哥哥明明滿眼的不捨,卻強自溫和的笑道:你喜歡就好!
那時,心裡有著淡淡的傷:到頭來,那樣的相護,想來,還是日久生怨了吧!
離開的五年,哥哥月月托人帶書信,滿篇皆是讓我好好照看自己。卻從不提及自己半分。
至前些日子,來信中突然提及,他已三試及第,外放青陽縣為令,並約我在離青陽縣效外的桃花渡相見。
信中言道,如今的他,能做一個好官,護一方黎民,也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妹子,不被流言所欺。
那刻,不知怎麼,心中酸酸的,淚如雨下:
原來,過去種種,哥哥從來都知道,才會明明不捨,卻放手讓我離去。不是因怨,而是為了保護.
當即向著師傅報備一聲,收拾東西,我飛下山。
然而,如約而至的我,在桃花渡等過了相約的日子,也沒能等到哥哥。
不明所以,我順著官道一路尋去,本想若在路上偶遇,也算驚喜。
卻不料,在山林懸崖邊,看到那樣的場景:
滿身是血,面色慘白如紙的少年,一雙已無神卻不肯閉上的眼,無聲的望著蒼天!
身邊,散亂一地的包裹,血跡斑斑!
明明五年未見,我卻一眼認出的那人。
那張臉,日日鏡中所見,除了蒼白一點,與自己並無二異。
我的腦子似乎轟的一下子被炸開:
再見,已是永別!
那時,我真恨自己:如果我不傻傻在渡口等待,而是沿路迎上,也許,一切,又會不同。
又或者,若我知道當初跟著師傅入山,便會是永別。
那麼無論鄰里如何譏笑我拖累得哥哥「這般護妹,想來只得孤寡一世。」我也寧願繼續拖累下去,而不會選擇離去。
一拳打在樹上,任憑斷枝散落,空習一身武藝,別說什麼行俠仗義,到頭來,竟是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護不住!
我這些年的辛苦,所為何來?
卻聽得懸崖下,低低的響動。
那個落在懸崖下,卻拉著樹枝,被刮得皮肉翻捲,一身是血的少年,便是慕雲飛!——哥哥請的幕僚——師爺。
救他是絕對的事,只有他,這個與哥哥一同的遇難者,最清楚事情的真相。
只是,他口中,我並沒有獲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在經歷了最初把一身男裝的我誤認為哥哥的烏龍後,那人一臉疲憊的吐出八個字:一夥蒙面山賊劫道.
可這青陽縣附近,卻從沒聽過有什麼佔山為王的賊窩.
而要在這青陽縣數百里地界,數十萬人口中,尋一群並沒有佔山為王,四處遊蕩打劫的賊人,憑我一己之力,談何容易!
等官府?
哥哥就是此任縣令,已然遇害,要再等到朝庭再派人前來,又不知要等到何時,何況他人,又怎會如自己般,對此事如此用心。
這世間,有多少未破的案子,不了了之,多少冤魂,空自哀戚!
我又怎能忍受哥哥這樣,無辜枉死!
那一刻,復仇的念頭,瘋狂的滋長。
我的力量不夠,官府,總是山賊的死敵吧!
李代桃僵!
雖然很清楚冒認官員是死罪,可我根本顧不得了。
這樣瘋狂的念頭,有如附骨的毒籐,一旦生長,便纏繞不已。
慕雲飛先是斷然反對,卻扭不過我的絕然。
把哥哥的屍體葬在林間,我甚至不能,也不敢在碑上刻字。一同埋葬的,是自已那個莫妍的女兒家身份。
帶著那些因細心包在油紙裡,而未沾上血跡的憑證印鑒,和一包浸透哥哥血跡的一角衣衫。在慕雲飛的指導幫助下,順利的完成了與上一任縣令的交接。我,亦正式成為了青陽縣令——莫顏!
接下來一通人事對接,紛擾忙亂,直到送我的如今知府大人,我的前任兼如今的頂上司——婁縣令,不,現在該稱婁知府了。我緊繃的神經,終得鬆懈。
本想立刻著手調派人手,查這附近的山賊行跡。卻不料,這短短不過十日,慕雲飛竟然真的進入師爺角色,報來一大堆政務。
且不說我不是正牌縣令,對這些事聽著就頭疼。
我此刻滿腔的心思,都只在那一樁案子上,根本不想理會其他事。
我本在與時間賽跑,誰知道我這假冒的縣令會在什麼時候暴露?哪有空閒管其它事情。
關乎一縣民生又怎麼樣?哥哥就在這上任途中死去,除了我又有誰為他落淚傷心。
親人或余悲,他人歌已酣!
這個世間,誰也不是誰的救世主,我已押上身家性命在作豪賭,哪還會管我身後,洪水滔天!
「查線索,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況民如水,用之得當,對我們查案,更是事半功備。說,以我猜想,若今日之縣令是莫兄,以他的為人胸懷,斷不會袖手看黎民受苦的。」
慕雲飛的聲音緩慢而憂鬱。
前面的話雖然在理,但真正打動我的,卻是後面那句。
哥哥的為人,胸懷。
書信裡,那些因年少致仕,對著未來的抱負、憧憬的文字、一一在腦海中浮現!
做一個好官,護一方黎民!
那是,哥哥未完的心願!
火急火燎復仇的心,慢慢平復!眸色,由茫然,變為堅定!
哥哥的志向未酬,那麼,就由我來完成。哥,你若在天有靈,請護佐我!
「慕大哥,不怕你笑話,對於這些政務,我是一竅不通,到底該如何行事,還請指點一二!」
望著那個一臉緬懷之色的男子,我拱手為禮,承心請教!
我讀書不多,見識有限。可身邊,還有一個軍師不是?
俯下身去,把那些散亂的卷軸一一歸攏,因此,並沒有看到,身後男子明顯鬆了口氣的舉動,和複雜無比眸色。
「好說,大人還是叫我雲飛好了,老是慕兄慕兄的,太過客套生份!慕某定當竭盡全力,輔佐大人!」
但,有這樣的承諾,已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