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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鋒,你拿黑棋。」
林之韜見馮大虎沒有再吭聲,迅走到棋盤前面坐下,將裝著黑棋的紅木盒子放到對面。這便是圍棋的規矩,低段挑戰高段,青年棋手挑戰老棋手,執黑棋是表示對前輩的尊重,前輩執白亦表示對晚輩的關照。儘管中國圍棋規則已經改為黑方貼還白方三又四分之三子,即七目半,顯得黑棋負擔有些過重,但傳統美德仍舊延續到現在。
許嘯鋒向師叔行了一禮,到椅子上坐定,伸開了棋盒。那雙小眼睛注視著經緯交錯的棋盤,心底潮水蕩漾,他甚至不敢相信,坐在他對面的人是「三冠王」林之韜。他不自覺地抓起盒裡的棋子,又輕輕放下,不時悄悄抬頭注意對方的神情,但只看到林之韜在微笑。這個人稱「鬼手」的師叔,究竟有多厲害呢?小伙子轉動著眼珠,手指不自覺地在棋盒中摸索。
珩兒在旁靜靜的看著,視線絲毫沒有移開,她的心可不像表面那麼平靜,她是極其想知道他的實力。但許嘯鋒卻遲遲未落下第一子,她不禁抿緊了嘴唇,彷彿已經看到了雷電躲在烏雲後。她又何嘗不明白?紋枰上風平浪靜的背後,很可能是殘酷得讓人無法想像的血戰。一名棋手如果想要獲勝,在下棋之前就必須做好充分準備,尤其是高段棋手,在下出前幾手時便要考慮到之後幾十手可能產生的變化,制定一整套有效戰略。而此刻的許嘯鋒,眼中已然不見了初會時的衝動,他坐在那裡,靜如松柏,直到一聲清脆的落子聲響起,才將她從沉思中拉回現實。
「雙方都是一星一小目的佈局嗎?開局看起來並不怪異……」
珩兒在心裡默默地說著。的確,黑白雙方各自守角、拆邊、佔據大場,看起來都下得很有規矩,直到黑第15手才有了一點變化。黑棋飛入左下角,欲搶佔白棋的實地,棋盤上頓時撲來一股嚴峻的氣勢。但見林之韜輕輕晃了晃頭,一子佔據下邊大場,表情異常輕鬆。
「林先生怎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實地被掏一下,都不防守呢?」
方紫蝶在好友耳邊悄悄問。
珩兒笑了笑:「林叔叔就是這樣的人,他跟別人對弈通常不喜歡正面戰鬥。但是他在對局中往往能想出一些很巧妙的辦法,引對手一步步落入他的陷阱。」
「這麼陰險?」
方紫蝶倒抽一口涼氣,雖然她知道可能不該用「陰險」二字來形容林之韜,卻還是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
「那可不叫陰險,叫智慧,林叔叔的棋風飄逸、輕靈,充滿著獨特的藝術性和想像力,很多棋手都難以做到。他一直都是個追求風雅和完美的人,他曾經對我說過,不論是戰勝對手還是敗給對手,都不要有遺憾才好。」
「是嗎?可是那個野蠻男人怎麼……」
「啊?」
珩兒看到方紫蝶驚奇的神情,視線猛然轉向棋盤。原來黑棋的第19和21兩手迅轉到左上角,搶奪白棋角上的實空,但在白棋應對之際,黑棋突然在下邊一落,白棋下邊三子頓時被緊緊逼住!
「你看他那狠勁兒,終於原形畢露了,下棋果然跟人一樣野蠻!」
方紫蝶險些大叫起來。珩兒看著現在的局面,不由自主地為林之韜捏起一把冷汗,好凌厲的攻勢,難道許嘯鋒的利劍這時候才真正出鞘了嗎?
面對這凶悍的一手,林之韜依舊沒有正面回應,在右下角跟黑棋下出一個常見的定式。白棋第36手,轉到右上方,用一個非常輕巧的小步拆邊,瞄準黑棋的「無憂角」。所謂的「無憂角」,是指兩手棋佔據同一個角的兩個小目,小目所在的位置是三路,意味著這樣行棋可以比較牢固地守住角空,基本上不用去擔心受到威脅。但棋盤上的局勢變化多端,「無憂角」亦並不意味著一定保險,要根據整體局面而定。
誰知小伙子根本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無憂角」有了「憂」,他根本不管,反而又到左邊逼迫白棋和他作戰。一股強烈的火藥味頓時傳入珩兒的感官,她自問也看過中國不少著名棋手的棋譜,卻還真沒見過這種極度好戰的棋手。這個許嘯鋒不僅好戰,戰鬥力也是乎尋常的強大,光是那股在佈局階段便硬要把對方拉出來作戰的猛勁兒,就著實能讓對手在無意間產生恐懼。而且,許嘯鋒落子的手力,似乎會隨著他的戰鬥力增強而加大,先前還是清脆、細小的聲響,現已轉變為「啪、啪、啪」的猛烈撞擊。方紫蝶不由得緊緊抓住珩兒的衣袖,幾乎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一種快要窒息的壓抑感迅罩上了頭頂。
馮大虎搖著折扇,一面看著局勢,一面咧著那張大嘴,眼中透射著火焰。
「獠牙韜,掙扎吧,看我的徒弟怎麼把你壓垮!」
他的左手揣在口袋裡捏緊拳頭,暗暗在心裡念叨。從一開始,他就打著如意算盤,若是林之韜勝了,許嘯鋒是晚輩,輸了又不會丟臉。不過他更盼望的是林之韜突然來個失誤,這「三冠王」要是輸在一個小毛孩子手上,他光是想像他師弟那丟人的模樣,恐怕做夢都得笑醒了。
「珩兒,你沒事吧?」
方紫蝶睜開眼睛,才現珩兒臉上露出了些許擔憂的表情,事態難道比想像的更嚴重?她偷偷看了看棋盤,黑棋的步調越來越迅猛,白棋卻似乎處處在迴避,難道「三冠王」林之韜真要在這裡「馬失前蹄」?
「許嘯鋒六段……的確是個可怕的新銳棋手……」
珩兒應答著方紫蝶的話,聲音有些微微顫抖。已經下到四十多手,她漸漸看出林之韜在實地上的妥協是為了在中盤獲取厚勢,但可怕的是,許嘯鋒同樣看到了這一點。他還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對方的薄弱處,一現就火力全開,這一手撈實空,下一手還要破對方的外勢。雖然兩頭兼顧,然他的棋出得並不盲目,且一直沒有較大的破綻,黑棋的作戰儘管有點「野蠻」,但實效性強卻是不爭的事實。
許嘯鋒越戰越勇,繃著的臉漸漸舒展了笑顏,像是現了新大6。他一直纏著白棋從左邊戰鬥到下邊,欲用這些黑棋和右下角的定式配合,在下邊形成巨大的實空。誰想就在這時,林之韜執起白棋在下邊的二路輕輕一落,造出一個「虎口」的形狀。
「糟了!」
馮大虎出一聲低呼,別人沒聽到,站在他身邊的珩兒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悄悄望了他一眼,只見馮大虎額頭上滲出了一顆豆大的汗珠,看來他早就現那一手棋,分明是故意在等待林之韜的失誤。但是,林之韜畢竟是世界冠軍,也比他年輕幾歲,還沒到老糊塗的地步,這如意算盤看來還是打錯了。
「怎麼了?林先生不過是整理自己的棋形而已,難道轉危為安了嗎?」
方紫蝶沒看出個究竟。
珩兒轉過頭,低聲告訴她說:「原本我也覺得好像白棋很難下,但林叔叔這招雖然只是整形,實際上缺的就是這一手,你看,白棋的大龍已經被補成了淨活,不用再擔心了。相反,黑棋雖然先前的攻勢猛烈,但整條大龍卻到現在還沒有完整的眼位,許六段的冒險精神的確很值得欽佩,可到了這個地步,也必須要把棋做活才行。」
「對啊!看來我這個圍棋記者,還得回去磨練磨練自己的棋藝。」
方紫蝶對珩兒翹起大拇指。
然而作為旁觀者,清楚的畢竟只是局勢,沒人知道許嘯鋒腦子裡想著什麼。或許他原本就不是能輕易讓別人猜透其風格的人,才會讓對手和觀眾更增加幾分負擔。他忽然停了手,解開西裝的扣子,左手摸著下巴,一分鐘之後,那對小眼睛一眨,「啪」地一聲落了子。原來他並沒有去簡單的做活,而是利用送出一子給白棋吃掉的戰術,搶到下邊立下收官的先手,並補掉下邊征子不利的缺陷。
「果然是大師兄的得意弟子,真不是一般的厲害啊!」
林之韜突然抬起頭,朝著許嘯鋒微微一笑,露出那顆大虎牙,手裡的折扇再次緩緩打開,將白棋補上一手,使大龍淨活。
「師叔過獎了。」
小伙子嘴裡說話,下手卻依舊凶悍,即使到了最後的官子階段,還想著撲掉白棋在中腹的勢力。
珩兒不禁一驚,條件反射性地抓住了方紫蝶的手腕,水靈的大眼睛裡閃動著異樣的光芒,似在為林之韜緊張,又似在為許嘯鋒驚歎。那個在方紫蝶眼中早被判了死刑的「野蠻男人」,渾身上下竟散出越來越強的霸氣,還不知疲倦地頑抗到了這種地步,頗有點扭轉乾坤的味道,看得她越心潮澎湃。
林之韜目光過處,突然注意到了珩兒臉上的神情,不禁抿了抿嘴,以前在杭州還沒見過姑娘看棋看得這麼興奮,莫非……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可單純因為自己對珩兒的疼愛就故意相讓,這可不是他的作風。白棋終於變了招數,雖然依舊是想方設法避開戰鬥和整形,但行進的步調比先前快了不少,好像故意和黑棋打起了游擊戰,雙方很快又拼上了四十多手。
「小朋友,你漏算了。」
隨著林之韜的淺淺一笑,白棋的第128手在中腹處下出了一步「拐」,珩兒猛然看見馮大虎掏出手帕在額頭上擦了一把,像洩氣的皮球一樣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