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的看著丁守的身影消失在了無邊的黑夜之中,我突然有一種茫然若失的感覺。這倒不是我跟丁守的交情有多好,而是我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真的要離開邯鄲這座古城了。雖然我來到這裡也就只有半年多的時間,而且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是在邯鄲城裡渡過的,可是,這座雄偉的城池卻依然讓我產生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情懷。
「項大夫既然捨不得走,可是為何剛才要如此辱罵韓晶王后呢?」在我身後,朱英緩緩道:「雖然我知道項大夫與王后不和,可是以項大夫現在的威望,即使是貴國的太子即位,恐怕也不敢輕易對項大夫不利吧?」
「非也,」我忍不住拽文道:「朱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韓晶何等人,我還是比較清楚的,只看她曾經被我擠兌到冷宮中去,就知道此人野心雖大,然則手段差強人意。可是這次面對趙穆的算計,她居然能夠從容化解,說明了她身邊一定有人在給她支招。再則她現在還未完全控制邯鄲,就想到了要把我騙進宮去,就可以看出來她對我是勢在必殺的。即使我憑借現在的人望,而趙偃和韓晶也為了穩定人心,不敢明目張膽的馬上要了我的性命,可以後呢?那趙偃和韓晶的地位穩固了之後呢?別忘了,他們現在已經不僅沒有了趙穆和大王的制約,而且跟有了自己的勢力。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心思,又不想同他們虛與委蛇,所以乾脆我就站足了道義,同他們誓不兩立。這樣,至少我的舉措在外人看來都是代表了忠誠、代表了正義,那麼以後我要是捲土重來的話,也就站在了道義之上。」
朱英默然——他知道我的意思。在這個時代,國家家國,其實都是一個意思。所謂的國,就是一個龐大的家。比如趙國,其實就是趙孝成王他們的家;趙國的百姓,其實就是趙孝成王的民,注意,不是國家的百姓,是趙王的民;而我們這些臣子呢,實際上只是趙王的家臣而已。這就是所謂的「家天下」。那麼現在趙孝成王死了,作為他的家臣,或者說是臣子,理所當然的要為他報仇,而且,不論我今後做出何種舉動,哪怕是投向別國,引他國之軍來犯邯鄲,只要我在控制了邯鄲之後立一個有著趙孝成王血統的新王,那麼在別人眼中我就不是小人,而是中興大趙的忠義之士。
特別是現在趙穆已經被我抓了起來,那麼只要趙穆從此不再出現,別的人就無從得知這次宮廷政變的真相。沒錯,這次政變的主力是趙穆的私兵和齊楚兩國護送使節前來邯鄲的護兵,並且韓晶和趙偃還一度受到了齊楚護兵的圍攻。可是,這些具體情況且不是別人所能夠瞭解到的。包括趙國上下以及其他各國所能瞭解到的只是:「趙王暴薨,太子偃即位,政事決於太后晶」而已。而不幸的是,那些自以為對政事比較瞭解的人們,一定不會忘記數日之前,趙孝成王剛剛把韓晶打入了冷宮,並且明確的動了廢立太子的心思。如果這個時候,作為趙孝成王的寵臣,我項少龍公然指認韓晶是殺害趙孝成王的兇手,那麼趙國上下即使不會望風景從,他們心裡恐怕也會對韓晶政權的合法性有所懷疑了吧。要知道,根據家天下的看法,我的作為無疑是忠於趙孝成王的,是忠臣義士的表現。這樣,如果以後我以此大義而討伐韓晶的話……
想到這個地方,朱英不由得心裡一動,抬起眼來,楞楞的看著我:難道這個項大夫現在真的就已經在為幾年之後的捲土重來做打算了嗎?
可是我得意的卻並不是朱英所佩服的遠見,而是我緊扣道義的做法。
是的,在這個時代沒有人在乎道義,至少沒有人在行動上受道義的約束。這是因為他們不知道「道義」這樣的隱性力量在整個人類社會中的重大作用,特別是在以後統一全國的戰爭中。歷史上,秦始皇統一全國,雖然對於我們這個民族來說,是個偉大的功績,可是事實上,在當時,他卻遭到了除了秦國以外的其他六國上下一心的堅決反對。那麼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樣巨大的反抗呢?難道當時就沒有有識之士能看出來一個統一的國家對民生的好處麼?難道當時的老百姓就真的喜歡戰國那樣一個朝不保夕的戰亂和動盪的環境嗎?當然不是,那個時代,正處於百家爭鳴的時期,能人志士輩出,而且只論思想的開放性,那是中國任何一個時期都比不上的,又怎麼可能沒有人看出來統一的好處!而老百姓厭惡戰亂的心思更是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代都要高漲。但他們卻沒有為秦始皇辨白,就是因為,無論如何看待,秦軍佔領別國,都是**裸的侵略,是無道!所以,我一定要讓自己始終頂著「道義」的光環。
當然,我也不會讓道義束縛了我的手腳,因為,我要束縛道義的手腳,也就是要讓所謂的「道義」為我所用。既我的所作所為就是代表了道義,是忠信節義,是真善美;而那些我反對的和反對我的,就是暴戾凶殘,是假惡丑。
不過,我的這些想法在各時代的人是不會瞭解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僅過了春秋以來幾百年的戰亂,他們早就學會了以現實的態度來看待一切現象了,只是,來自21世紀的我卻知道,他們的這種現實,其實是一種鼠目寸光的表現。而這種鼠目寸光則不僅僅是出現在哪一個人的身上,而是整個時代的特質。長平之戰中白起的做法就是一個典型。
在這個時代,我的智慧其實並不比這些古人高出多少,但在我同他們的較量中,我卻總能夠佔據主動,就是因為我身上具有包括這個時代的人在內的幾千年來的中外智慧的結晶,有著他們所不曾有的經驗和見識。而對於社會意識的運用,就是其中之一。
「朱先生,待會兒你先撤退吧,我會可讓人安排的。」西邊城門處的喧囂將我驚醒,也不管朱英的意思,直接作出了安排:「出去以後,你立刻給家裡人修書,我派人去把他們接來,省得你擔心。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我會有很多事要你做的。」
「呃,」朱英翻了翻眼,心道,你倒是不客氣,有什麼就說什麼,一點也不讓我矯情矯情。不過,這倒也好,最起碼從這些安排來看,自己是不會在這裡給這個城堡殉葬了:「原來項大夫都已經安排好了……」
「以後,你就不要再叫我『項大夫』了,」我淡淡的道:「你可以叫我『主公』,或者乾脆叫我『爺』!」
「是!」朱英頓了一下,隨即改了口:「主公!」
我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自便了,自己轉過身來,伏在門樓的箭垛之上,遙望著深深的夜色,呆呆的愣。
「主公!」我一回頭,見到那已經下了門樓的朱英不知什麼時候又上來了,猶豫的看著我,最後終於說道:「主公,我知道你對於趙穆的那張圖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我卻覺得你應該重視……」
「哦?」我轉過身來,饒有興趣的看著他道:「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聽聽。」
「具體的我也不好說,」朱英仍然有些遲疑的樣子:「只是……我就是覺得那裡面應該不那麼簡單……」
看著我不甚滿意的樣子,朱英想了想,終於下定了決心,道:「主公,我也知道這很荒唐,可是我仍然很懷疑……就是鳥兒,我懷疑趙穆用了鳥兒同春申君聯繫……」
我猛然瞪大了眼睛。可以送信的鳥兒,那不就是信鴿嗎?
「說詳細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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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少龍都說了什麼?」韓晶瞪著跪在階下的丁守,眼睛裡滿是陰鬱。本來指望能夠用這些人去吧項少龍騙來,省事又省力,可是沒想到這麼快他們就鎩羽而歸。而且,丁守一方面說那項少龍有話要帶給自己,一方面有諾諾的不敢開口,傻瓜都知道那準沒好話。可是,最讓她惱火的是,她自己仍是忍不住想知道那項少龍到底說了些什麼話!
「那項少龍說的話都是大逆不道……」
「恕你無罪!」韓晶喝道:「你只管照實說來!」
「那項少龍說,太后你要是想抓他,儘管明刀明槍的去,他……」
「他什麼?」韓晶臭著一張臉,很恨的問。她沒想到我不僅不願意來見她,更直接指出她向抓我,這不就等於雙方撕破臉皮了嗎?可是,她這邊兒不只自己沒有做好同我撕破臉皮的準備,同樣也沒有做好我同他們撕破臉皮的準備呢!現在倒好了,沒把我騙來,倒讓我準備同他們對著幹了。轉過臉來看了看郭開——現在郭開已經成了她最信任的人了——卻見他也是一副臭臭的表情,當下心裡就有些慌亂,連忙追著問丁守後面的話,彷彿那後面的話裡會有什麼好聽的一樣:「你快說!」
「他……」丁守這個氣呀,一是氣自己幹嘛這麼嘴快,就當什麼那傢伙都沒說不就完了麼,誰叫自己腦袋一熱,就想著怎麼讓那個傢伙倒霉了,就沒想到轉述那傢伙的話原來也是一件高度危險的事情!另外就是氣那個項少龍來了,你說他說什麼不好,非得說那些個話?你說你拜個年呀問個好呀什麼的,可不比這些得罪人的話好聽麼?難道不知道現在提倡創立和諧社會,講文明不罵人麼?現在倒好,那傢伙不僅罵了人,而且還是專門揭短:「……他說要是你敢去找他,他一定會把你殺得膽寒,但膽寒到讓你天天夢到大王……」
終於橫下了心來的丁守說的倒也順溜,可是那韓晶聽得卻不那麼順溜了。行刺趙孝成王這件事說來是趙穆的主謀可是如果沒有她韓晶的人配合的話,那是絕對不會成功的。雖說這種事情在那個時代是很常見的,可是卻無一例外都是帶喇叭的電話——免提的。這下子直接被我說了出來,那以後……
「項少龍!」韓晶咬牙切齒的道:「我要……」
「太后!」郭開一見不妙,連忙叫了起來:「太后,你冷靜一下!」
「我怎麼冷靜?」韓晶怒視著郭開:「我怎麼能冷靜!」
「太后!」郭開忙湊上前去,壓低了聲音道:「太子尚未登基,我們目前地位並不穩定呀!」
「嘶——」韓晶咬著牙吸著氣,胸脯劇烈的起伏抖動著,差點兒就把湊過去的郭開直接頂開:「好……我忍!不就是這些不敬之言麼,我忍了就是……也沒什麼了不起!」
「是,」郭開不失時機的恭維道:「太后一向雅量溫婉,不計較那項少龍的惡言惡語,傳了出去,反而能博得一個好的名聲。如果太后再封之以高位的話,那就更讓別人看到了太后的雅量高致,同時也看到了那項少龍的不敬與叛逆。」
「嗯,」韓晶終於緩過了這口氣,端起了旁邊小几上的茶水,也不管涼熱——她太需要什麼東西來降降心頭的怒火了!「就是,他項少龍也就這點東西了,本宮看來,也沒什了不起的麼,哈哈!」
「切!」雖然丁守對我一萬個不滿意,可是他不知不覺之中的許多言行還是不自覺的受了我的影響,就像現在這時候,本來已經勉強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可是他卻非得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這是算不了什麼,我還沒說完呢,要是你知道……」
「丁守!」韓晶一下子爆了。長期的宮廷生活已經將她的聽力鍛煉到了一個別人很難企及的高度,而對此毫無認識的丁守自以為沒人聽見的自言自語卻幾乎一字不落的鑽進了韓晶那雙媲美於精靈的耳朵裡:「你還有什麼沒說完?趕快說出來!」
「他叫你洗乾淨**等著,別到時候熏著……」丁守被韓晶那高亢尖利的聲音一嚇,下意識的就將我說的那些話一趕緊吐嚕了出來,然後,知道他基本上說完了以後,他才意識到了自己剛才說的話代表了什麼意思,再然後,他兩腿一軟,就這麼的跪在了同樣是兩眼直怒目遠眺的韓晶面前——他們兩個,一個是嚇暈了,另一個是氣蒙了!
完了,郭開暗自歎道,看來不僅邯鄲還有的亂,整個大趙,恐怕都要騷動了吧。唉,項少龍呀項少龍,你就不能讓我安穩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