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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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上的女子神情甚為複雜,一時間竟有點像一些神巫請靈被附體的感覺,彷彿有一老一少兩個靈魂在她身體上交替閃爍著。
青離突然明白這是誰了。
如果是她,幾個案子都變得極易解釋。
第一個,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湯碗裡下毒,以不能食糖為由,料定了諂媚的苗依會幫她喝下;第二個,則是利用人們把弓箭聯繫在一起的習慣思維,都會相信箭是從遠處射來,而不意可以被直接當作短刀使用——而實際上,她正是這樣做的。至於第三個,雲舒對小沐從煙囪上墜石殺人的猜想同樣適用於她。而今夜,她是來滅口的,第二天便可以一句「嫌犯畏罪自殺」為這次的事情畫下一個句讀。
其實這答案並不難猜,青離先前一直錯就錯在太先入為主了,而雲舒因為不知道小沐真實身份的關係,反而能早早看破。
「世侄難道認識此人?」鄭忠回過神來,循著雲舒那句「是你?」,不禁問道。
「不止我們認識,世伯與各位護法都認識,只不過,平日裡她都帶著白銀面具罷了。」一邊天翔插上笑道。
「你說什麼!?」天翔這句話如同一個炸雷,震得所有教徒面面相覷。
「世侄不可胡言!」鄭忠鬚眉倒豎,「韋昭聖女三旬繼位,在位二十載,再怎麼駐顏有術,又怎可能如此年輕?」
「在下並未說她是韋昭啊。」
「啊?」南護法顯得更加震驚。
「世伯少安毋躁。」雲舒道,「這正是因為,真正的韋昭三年前大概就過世了,這應當是當年的右使斯夢。」
「怎麼可能?斯夢的屍老夫當年親眼見得!」
「可世伯賴以憑證的,只是手上的鐲子吧?」
「這……」鄭忠一時語塞,確實,如同最近苗娜出事時一樣,大家看到垂下的手上帶著護腕,就自動認定是相應的副使了。
鄭忠也不是傻子,推斷一下事情前後,而現在教內出了這麼大的事,教主卻不到場,想必不是不想來,而是分身乏術,那麼,看來沈家兄弟說的是真的了。
「可又怎知是斯夢?難道不是失蹤的斯容?」他頓了頓,又道,斯夢當年給他的印象太好,令他說什麼也不願相信。
「世伯可曾留意,周護法死時拚命伸出,極不自然的右手?」雲舒道,「想必那就是在宣告著什麼,而且也是他被殺的原因。」
「不錯。」
這聲「不錯」卻不是從雲舒或天翔口中出,眾人訝異地看著面前的女子,這是她度打破沉默。
「我……等這天很久了……」,極清淡的聲音,卻透著不可言說的疲憊。
雲舒實際上嚇了一跳,原本以為她不會開口或者抵死不認。
「斯夢,斯夢右使!真的是你?怎麼會?怎麼會!」鄭忠整個人激動起來,撲倒在地,「這三年裡,你還去疫病村裡挨戶施藥,還捐資修繕河堤,聲名遠播,四方稱頌,比韋昭還要受人愛戴,怎麼會是假的?」
「我做的比她好,因為我究竟不是她啊。」斯夢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歎息道,「我也不知道……怎麼會……」
她的眼神落向空茫的遠方,就像落到久遠的過去一般,美麗的眉頭輕輕蹙起,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著:「那天,韋昭把我和斯容叫上去……我猜想她是要宣佈了。」
「在此之前,我聽說,斯容用當年韋明右使受陷害的事情威脅過聖女,不過,也只是聽說而已。論武功行事,我都不信自己會輸。」
「所以,當『斯容』兩個字從韋昭口中吐出時,我一下子懵了。」
「當我回過神來,血在順著劍尖往下流,黑色的法袍,白銀的面具,都仆落在塵埃裡。」
「斯容看起來也嚇傻了,呆立了半天,才想起來跑。」
「但我已經不能讓她跑了。」
「面對著兩具屍,我坐在地上,想著,第二天一早,等著我的是什麼。」
「只有一輪銀色的冷月,冷笑著看著這一切。」
「月亮,我突然想到,上頭有個嫦娥仙子吧,她的仙藥,不也是偷來的麼,她的生活,不也本來是別人的麼?」
「在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因為想到一個絕妙的辦法。」
「我穿上聖女的法衣,帶上她的面具。它們彷彿就是為我訂做的一般,那麼合身。」
「韋昭的屍身沒辦法帶下來,就把她埋在了峰頂。」
「而斯容的身體,被我將護腕換了一隻手戴,抱著下來,編出一套謊話。從此,大家都以為,斯夢死了,斯容叛逃。」
到這裡,斯夢停頓了一下,氣氛緊繃在出乎尋常的安靜裡,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聞。
良久,她才又繼續說下去。
「但我現在知道……月裡的嫦娥,也一定後悔了……」
說著,她輕輕轉向觀眾中那個圓頭圓腦的廚子,「謝師傅,看在我救過你女兒的份上,給我端碗桂花銀耳羹來好麼。」
廚子叩頭在地上,哽聲道,「老奴這就去……」
斯夢從後頭柔聲喚住他,「別忘了,要七勺糖。」
「記得,右使的老規矩……」,廚子說著,不知怎的已經淚流滿面。
青離看著,心裡不由一悸,可見,斯夢在做右使時,是多麼受人愛戴的。
「你們不知道。」斯夢的聲音繼續紙灰一樣飄落,帶著乾澀與疲倦的質感,「抱著斯容下來那一刻我曾多麼地惶恐。」
「我拚命回憶著韋昭平日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的腔調,用最大的努力,去扮得惟妙惟肖。」
「那天,沒人懷疑我的扮裝與說詞,這是我的幸運,也是我的不幸。」
「第一天在這衣服下面,不夠熟練地批完公文,侍從端上來一碗苦參雪蜜羹。」
「然而,名字是這個名字,卻只有苦參,沒有雪蜜,入口之下,我差點吐出來。」
「侍從問,今天的湯教主喝不慣麼?」
「他問得是那麼習慣與隨意,卻在我心裡激起難以想像的恐懼與驚張,我拚命故做鎮定地回答『怎麼會呢?』我想當時面具下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此類的事還有很多很多,韋昭拿碗筷的習慣,從高處取東西的樣子,甚至公文上印章蓋的深淺,都成了我心中的杯弓蛇影。」
「終於,終於,我的一舉一動都像韋昭,再沒人能找出一絲破綻。」
「但那麼,活著的這個人,還是斯夢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疲憊的聲音在這裡停頓了許久,才緩緩綿延下去。
「終於有一天,我一個人路過山下的滌仙潭,不知怎麼,就像著了魔一樣,突然就很想脫下法衣面具,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
「我到底那麼做了,還好,我的樣子沒有像行為一樣改變,沒有變成那雞皮鶴風燭殘年的老婦。」
「然而,這讓我更加的難過,甚至伏在水裡哭了。」
「我知道,自己會在那黑袍中一天天老去,就像在黑暗中怒放的花朵,最終默默凋零。」
「至此,我克制不住地常常偷偷溜下去,在那潭中徜徉放歌,我感覺,那才是,活著……」
斯夢沉默一下,又道,「我想,破綻大概就是那時露出的。」
「周蒙不知怎麼知道了我的事,暗中來糾纏要挾。」
「他知道了,苗娜就也知道了。至於苗依,她雖是不知,我卻隱約聽說了刺客的事。」
「編造了第一個謊言,就要編造第二個來圓合它的破綻,接著再編第三個、第四個……」斯夢長歎一聲,「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結果,回頭看看,已經離正道那麼遠了。」
這時,胖廚子已經將剛才要的甜羹端來,教眾自動讓出一條道路,讓他顫巍巍地上去。
斯夢溫柔地接了過來,道了謝,輕嘗一口,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彷彿是對自己在說:
「這三年,沒有甜味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
在她這一笑面前,青離當真感到,月亮都失了色。
然而這笑容僵在了,景泰藍的小碗從高處落了下來,出清脆的一聲。黑衣的女子往後仰去,斷線的風箏般跌落懸崖……
教眾在崖底找到斯夢時,似乎山神也不敢暴殄天物,雖然她身上不少血跡,整個容顏卻栩栩如生,而且,臉上凝固著讓人心醉神移的那抹微笑。
這一直在暗夜中搖曳的花朵,終於在月光下怒放了一回……即使怒放之後,就是結束,在所不悔……
(九十章嫦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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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故事還有一個掃尾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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