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李賀《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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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走,不走,走。
青離洩氣地扔下花桿,從一開始她就看清這花只有五瓣……
與右翼這一戰,讓那人走上可以統一整個漠南蒙古的基石。
他的恩,她算是已經報了。
那麼還留連什麼呢?真想再過兩天,變成那個莫名其妙的蒙古公主?
青離苦笑,她這是什麼命啊,特特地把沈雲舒趕走了,來到八竿子打不著的蒙古,居然面對的是一模一樣的困境。
正想著,達延出來了。
他們此時是在邊境處一個老舊的蒙古包外面,遠遠能見到漢式屋頂的青瓦與破敗的村落。
達延一大早把她單獨叫起來,來找這個蒙古包的主人,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叫什麼察合的。
他這是什麼意思?
察合這名字,又好像在哪聽過。
不過青離也不敢問,從今早達延的臉色就一片鐵青。
跟他在一起,她體會到一點伴君如伴虎的感覺,他歡喜你時,真的好像命都可以給你,可一翻臉,又好像撕碎了你也不在乎。
前一個,那麼辛苦壓抑。
這一個,這樣如履薄冰。
在感情上,她的運氣似乎還真差……
這樣沉默著行了一程,達延突然勒住馬,目光陡然銳利起來,雙耳一支——他的耳朵真像狼的那樣會動的,猛喝了一聲「停下!」
青離一下子也警覺起來,四周陳年的高草中似乎有沙沙聲,上風處隱隱刮來鐵器的味道。
「跑!!!」
還未弄清到底怎麼回事,她坐騎的韁繩已被達延拽住,兩匹馬箭一樣竄出去了。
接著不知多少人從剛才表面還很平靜的草叢中衝出來,高喊著「衝呀!」「殺呀!」「萬戶侯!」。
顯然這些人是早有埋伏。
可,等等!
他們喊的是漢話?
青離用餘光掃過去,果然都是明軍的裝甲,不過與之前萎靡畏縮大不相同,現在個個如狼似虎。
於是她臉上浮現一個徹底哭笑不得的表情,應該驚喜還是驚恐?
要是在兩個月前,她拼著被無眼的刀箭誤殺的危險也要往回跑,向他們大喊解釋她是被擄的漢人女子,可現在,心裡矛盾著,手下卻還是不住地打馬,跟著達延風馳電掣。
還有,從追兵的喊話看來,似乎知道目標的身份。
他們怎麼會知道的?
達延一大清早單槍匹馬地把她揪起來,兩個人單獨到這地方,除了她臨走前跟其其格說了一嘴,連滿都海都未必知道。
難道是其其格?她應該並沒有什麼動機啊,提到達延,向來滿臉是笑的。
可是,對了,今天似乎是她約見那快成親了的鐵匠情人的日子……
青離再次無語,道德和道德在這裡又打架了。
這個通風報信,讓敵國去伏擊本國領的鐵匠,可以算個蒙奸。
但難道未來的妻子被一個更有強權的男人當作一時的洩慾工具,是應該忍氣吞聲嚥下去的麼?
不過當下似乎不是糾纏這個對錯的時候。青離現,這時,他們已經被追迫到一個斷崖之上。
斷崖有十幾丈高,並不是完全的懸崖,說陡坡可能更合適,但坡度也近乎垂直,佈滿嶙峋的怪石和張狂的蒺藜,下面的山谷背陰,厚厚地還積著雪。
達延的馬眼見窮途,狂躁地用碗口大的蹄子刨著腳下,土塊由那坡上滾下,都在半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青離緊張地看著烏泱泱的包圍圈,也緊張地看著達延,心裡激烈地想著,如果兩下衝殺起來,她要幫哪一面呢?
這會兒她真希望他能拿她當人質啊,可惜無論什麼人,跟蒙古的大汗相比,似乎都不夠份量。
她看到,達延死死咬著嘴唇,狼眼顧盼,掃視那數百名步步進逼的士兵,光芒卻漸漸由憤怒變為冷銳,最終竟瞇起來了。
難道他有什麼好辦法?
忽然間,青離感到腰上被股強大的力量一鎖,整個人被一把抓過,同鎖她的人一起向後仰去。
上面傳來一陣驚呼-
從那樣的峭壁滾落,達延沒有死。
這算是運氣,還不能算是奇跡。因為狂亂蒺藜與銳利石鋒將他的皮袍扯得稀爛後,大半竟無法刺穿那緊實渾厚的肌肉,許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斷在肉裡,因此整個後背血肉模糊,但還不至於致命。
而青離也沒有死,她身上有撞擊帶來的震動和疼痛,但不嚴重,那些可以輕易在她柔軟身軀上開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貴手放過了她。
她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傷。
不過,這同樣不是什麼神祐或奇跡,而是因為,滾落時,她整個人,像那夜在他榻上,那樣嚴密地被裹在達延的身下。只不過這次,是為了保護……
她搖晃著站起身來,看著背後一片血肉模糊的人,視線也變得模糊,鼻子酸得要命。
「別站著……」那人傷成如此,威儀仍在,對她頤指氣使,「那裡……有個巖縫,扶我。」
青離依他目光所向,果然現一個巖縫,開口被盤根錯節的植被擋住,不加提醒很難找到。
她不奇怪達延為何知道,這裡畢竟是他的草原……
於是她用身體硬撐開荊棘,扶他進去。
進到洞裡,她四下看看,這洞口小內大,陰冷,但還不算太潮濕,有乾草和燒焦的動物碎骨,可能有過當地人在裡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軍的步卒從山谷兩側繞下來需要半個時辰,這段時間應該足夠給他處理傷口了,至於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她麻利地奔走著,從外頭抱進大捧的雪來,給他清理創面,兼做冰敷止血;用頭上的簪挑出斷在他肌肉裡的荊棘,甚至石尖;最後將衣物扯成寬窄適中的布條,為其包紮。
她把整個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單薄裡衣,貼在身上,整個人由於天氣尚寒瑟瑟抖。
「離……」在青離包紮他身上可以處理的最後一處傷口時,他突然叫她,還是不准那個「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個字,跟我很熟啊?」青離頭也不抬,道。
「離……」他卻不為所動,語氣裡也沒有迎接青離調侃的意思,而是極凝重地吐出一句話:「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青離整個身體一震,手懸在了半空。
她沒想到,這句話會這麼早來。
「滿都海昨晚告訴我,麼麼走時交給漢商的兩個嬰兒……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跑來問察合。」達延斷斷續續地說道。
青離這時想起來,察合是達延生母呼吉兒的乳娘,怪不得聽起來耳熟。
果然,他既然問,其實已經知道答案了。
可他知道答案了,為何在那滾落的一路,還要如此拚命地抱緊……?
「我欠你的,已經還了。」青離低下頭去,不敢看他,彷彿用了千鈞的力氣,才吐出細絲一樣的一聲
這話應當是極有力的,她還他的,是整個漠南蒙古,還不夠麼?不要說他,連她自己的內疚,都能抵禦了呀。
達延果然無話了,沉默良久,卻又掙著抬頭看她,輕聲道:「除了欠,沒有別的麼?」
青離愣住。
這句話好像利槍一樣,完全繞過了她給出的重甲,而是從兩肋直接刺透心房。
青離不回答,兩顆淚珠卻猝不及防滾落。
多麼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為什麼感情卻還可以是真的呢?
淚珠兒落在達延的傷口上,他覺得火燒火燎地痛,比以往將毒箭從身上剜出都要痛得多了。從那裡面他已經看到了答案,但這答案,有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
儘管如此,他還是盡最後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離苦笑,只是冷靜地回問:「你能不跟明國打仗嗎?
達延笑著搖頭,這問題,是他意料之中的。
青離看他脖子上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兩分,大羅神仙也救不轉命來。
那麼又是多麼奇怪啊,他可以為她死,卻無法為她活著……
於是她深深吸氣,盡量保持語調的平穩,「他們差不多要找來了。我會出去,把他們引開,但也跟他們走。」
「我把火石留給你,這裡有乾草,等沒事了點燃,看到煙,大概會有本地人來救你。」她繼續說著,有些交待後事的感覺。
達延只是笑著看她,像平日那樣,瞇著狼眼笑著,卻藏不住眼底一點悲涼。
然後,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扯住她問:「你的墜子,哪來的?」
「一個喜歡的人送的。不過現在,他已經死了。」
青離這樣說著,心中歎息,到這個份上了,她還要騙他。但她沒辦法,她絕對不想把墜子的主人攪進來,那太複雜了。
達延對她的回答沉默了一會,但覺得也似乎無法得到更多,於是,他拉過她**的左臂來,深深咬下去。
青離看血絲從他的利齒間滲出,很痛,但不必閃躲。這段由碎成布條的衣服和牙印開始的孽緣,用碎成布條的衣服和牙印來結束最合適不過了。
「我這輩子不要再見到你。」青離起身在洞口了,達延在後面喊出最後一句。
「我也是。」青離答完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頭。
若再見,必然又同初見,一個城上,一個城下,一個金箭,一個火槍。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五十九章報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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