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李賀《雁門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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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藍色的天空漂流過幾分輕紗似的雲氣,淡淡的早春陽光灑下,幾隻草原雕在緩緩盤旋。無邊無際的蒼穹籠蓋著同樣無邊無際的青野,殘雪化處,遙遙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卻又似有似無。遠方,潔白的羊群片片雲朵般飄動,九曲迴腸的高亢「花兒」出自少女們的歌喉,近處,剪不斷的炊煙直上天際,牧人們開始忙碌接羔的準備,因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時,母馬也開始產下馬駒,新釀的馬奶酒的清香在空氣中浮動著。
青離咳了兩聲,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別忘了是在偵測地形的。
披著狼皮的小綿羊心懷鬼胎地在狼群裡活了一段時間了,達延每天下午來看看她,話不多,至多問問吃住習慣之類,但眼睛總是彎得月牙一樣。另外說是保護也好,服侍也好,監視也好,其他什麼原因也好,他也派了七八名隨從給她。
不過青離當然沒有放棄逃跑的計劃,只是因為現在情況緩和,她想謹慎些,盡量讓成功的把握再大一點,因此見天的帶著七八個拖油瓶在外頭晃,推說觀賞風物,實則籌備路線。
「那是什麼?」青離看到路上一個男子牽著馬,馬背上一塊潔白晶瑩的石頭樣的東西,中間有一小孔,以細牛皮繩貫穿,好奇地問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這名字在蒙語是鮮花的意思,她因為漢話說得好而被指派給青離,是回漢蒙多族的混血兒,面貌上回鶻人特徵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卻不符合蒙古的傳統審美,。
「是鹽。」她答道。沒有對青離的稱呼是因為不知道稱呼什麼。
「鹽?」青離驚愕,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鹽。
「鹹水泡子。」其其格邊說邊比劃,「鹽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來,用斧子砍下來,就是一大塊鹽,採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離訝異而快活地笑起來,她見過海邊曬鹽,白花花地一片。可原來,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樣的。
在這邊,已經看過不少新鮮而美麗的東西,她甚至想到,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個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錯。
不過就在下一刻,她又見到了令人齒冷的事物。老天爺就是這樣,彷彿開玩笑般不顧人感受的錯亂。
那是一間石頭壘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門上落了大鎖。不過裡頭並不是羊,而是人,嚶嚶的哭泣聲傳出來,引得青離不由下馬,趴到縫隙上去看。
這一看讓她倒抽一口涼氣,裡面是三四十個女人,年紀大的約三十多歲,最小的有十五六歲,皆赤露上身,直接披上破舊羊裘,擁聚在小小一盆炭火前,低聲啜泣。青離看清,正對著的一個是來時在她旁邊的微胖女人,胸部像兩隻白面口袋那樣耷拉著,上有新鮮的傷痕,打綹的頭散亂蓬鬆,眼神空洞地看向火盆。
她一下知道了這是什麼地方,無語地退回馬上,面上裝得視若無睹,心裡卻氣血翻湧。
但她能怎樣呢?自己沒在裡頭,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這時節,一騎飛馳過來,跟其其格說了些什麼。其其格再轉述給青離「滿都海可敦要見你。」
「可敦?」青離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稱號,類似於漢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緊,暗想,阿彌陀佛,我只想趕緊跑路而已,對你們家公狼完全沒興趣……事情不要變的太複雜啊-
可敦的帳子建在湖畔,銀頂反射著白色的陽光。進去後,青離見到的是那天集會上坐在達延左手的,有了些年紀的女人。
在路上,青離向其其格打聽了可敦的事,已經吃驚過了:她,滿都海賽音,曾經是達延的嬸嬸,不過現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歲時把自己嫁給一個六歲的孩子,並扶助他,黃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這一樁榮耀卻有些難以想像的婚姻。
帳子裡,滿都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語氣也聽不出情緒,但漢話可以稱得上標準:「你是不是巴圖的妹妹?」
青離稍愣了一下,達延其實只是個音譯的稱號,巴圖蒙可才是名字,不過她還是習慣叫達延。
「回可敦的話,是可汗說的,我自己記不得了。」她盡量讓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話還是淡淡的。
「可敦見笑了。這個福分,有便有,沒有便沒有,又不是我想不想能決定的。」青離臉上賠笑道,心裡一團狐疑: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福分啊?」滿都海目光落向稍遠處,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青離說,繼而又道,「你覺得一個孩子六歲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離客套。
「那一個孩子四歲沒了阿爸和額吉,又怎樣?」
「……」
「我的見面禮,拿上來。」滿都海又開口道,倒是省去了青離不知如何回答的尷尬。
侍女捧上一個牛皮的酒袋,拎在手裡約有兩三斤重,清冽的香氣從蓋口溢出。
「上好的奶酒。巴特爾總說,有這個,命都能不要了。」滿都海繼續絮絮說道。
青離腦中飛旋轉,聽其其格說過,巴特爾是放養這裡最好戰馬的馬倌,選馬馴馬,騎術箭法都屬一流,常常被姑娘們談起,唯一的最大弱點就是好酒。
那麼,滿都海難道在暗示著什麼?-
這一猜想在晚上似乎得到了證實,平時圍著青離繞來繞去的幾個人竟不約而同地「湊巧」被安排去其他事情。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青離看著巴特爾盯著面前無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著他遠遠去轉圈,感官卻又誘惑著他每次都轉回來了,終於,他還是忍不住打開了酒塞……
於是青離野兔一樣從草窩裡跳出來,從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來也想拿走弓箭的,因為他仰面醉倒,壓在背後,青離畢竟怕動作太大會弄醒人,急切間便沒有取,而是躡手躡腳*近馬群,徵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對馬的感情極其深厚,凡馬具,不放在人走路時需要跨過的地方,以免褻瀆。選取良馬,更有自己的一套辦法:將母馬拴在高山絕頂之上,令其嘶鳴,馬駒在山下聽到自然奔騰向上,最先登至山頂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渾金,交由大大小小的馬倌精心打磨。上了戰場,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況下,連續作戰七八天仍能不懼山嶺險峻,馱載奔馳,在歷史上留下了烏珠穆沁馬令人生畏的聲名。
青離挑了匹栗色小牡馬出來,這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長,腹細臀實,跑起來必定箭頭一樣。且好在不太認生,拿鼻子拱她兩下就沒有別的抗議了。
她摸上馬背,按白天尋摸的路線悄悄遁入夜色,離開營盤的一路上,女人們下夜喊夜的「呵」「呵」聲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爾還夾雜著看羊狗的咆哮,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它野獸夜襲牲畜的方式,千百年來不曾動搖。草原深處,她們的對手則以淒厲的長嚎呼應,聲音令人不寒而慄。
天一黑,白天記下的路也不那麼好找,她一半*看不了兩尺的眼睛,一半憑著對各種因素的記憶,並不太快地前行著。不一會兒,感覺馬蹄下踩得是半沙地,空氣中傳來黃蒿草的甜香藥味,聽其其格說,這種草是長在鹼灘上的,心下不由一喜:看來還沒摸錯,是白天看見鹽泡子的地方。
然而,風也送來了低低的啜泣聲,她又不由猛地一驚,想起白天見到的另一件事情。看過去,石製的羊圈呈現一片巍峨的黑影,門上只是落鎖,並沒有人看守。
理智告訴她,她根本管不了這事。
她騎了馬,還未必十拿九穩逃得掉,何況那些小腳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哪。
打開木門,實在不能走的就留下,能走的就按順序編成隊伍,年輕些的照顧年老的,體壯的照顧病弱的,她的馬輪換著總還能多載一個——青離盤算著,如果真能達到這樣,也說不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說過,人會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是因為他們希望相信。
於是她手裡的短刀在木門上濺射出耀眼的火星……
從出撞擊聲那一刻起,就聽見裡面騷動起來,直到她破開門,喊道,「願回明國的跟我走!」
動亂短暫地平息了一瞬,但很快變本加厲。
「她穿蒙古衣裳,別信她!」
「沒有車子,讓我們走回去啊?……」
「讓我死在這算了!……」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哭喊著,好像被一頭狼衝進來的羊群,尖利的聲音在黑夜裡格外刺耳。
姑奶奶們,安靜點吧,生怕人不知道麼!青離連解釋帶呼喝,可完全壓不住,急得汗都出來了。
「你是什麼人?」
「外頭都是狼叫哪……」
號泣在繼續,但青離現自己不能繼續了,遠處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嘩已經掩過來。
她倉皇跳上小栗馬的背,向南逃竄,但顯然已經有人現了她,身後響起了濃密的馬蹄聲。
(五十二章報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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