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階卻悔行
恐經失恩人舊院回來憶著五弦聲
——王建《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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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韓鴉兒用馬屁鋪墊了很久,青離趕到時,也不過剛剛說入正題。
天倫殿上,昭陽侯坐在正中的石青金錢蟒椅上,身邊幾個侍衛眼睛都睜得溜圓;鄭夫人坐在旁邊的繡墩之上,仍然閉著眼捻著佛珠,彷彿事不關己一般,與之對比的是韓鴉兒的疾言厲色;四周圍了一圈子人,殿外更是烏泱泱的。
「什麼無頭女鬼,其實根本不是鬼怪,是人扮裝的!奴婢查了多日,想了多日,終於想出那女人用了什麼辦法裝神弄鬼!」韓鴉兒跪得筆直,大聲道。
「還不快說!」
「如果一個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的,在夜裡遠處根本看不著。」
「那女人又不是穿黑的。」
「她一定是裡面全黑,連臉蒙上,外面披件白的,等到了地方,把風燈一滅,白衣一脫,就溜掉了!」
昭陽侯沉吟半晌,道,「鴉兒此說聽似有理,可為何說與鄭夫人有關呢?」
「我瞧這風燈眼熟得緊,眾位瞧著呢?」鴉兒並未直接回答,反捧著那日留下來的證據,展示道。
「好像見過……可想不起來。」人群裡有人應聲。
「細瞅瞅,上頭有字兒哪。」
眾人細看,當然不會是紅筆寫成的大字,但似乎確實有模糊的印跡,好像原來用紙貼過什麼字樣,被撕去摳掉了。
「莫不是去年做燈謎的燈!?」昭陽侯一下子站起來,驚著拿過來詳辨。
「當時燈籠用完都歸回各夫人庫房了,想那燈謎都是連成句的,侯爺一查就知道誰房裡少了東西。」鴉兒得意地笑道。
為求證實,很快地,下人從各位夫人的庫房內搜出許多燈籠,其中鄭夫人的三隻,式樣與「女鬼」手中風燈全無二致,上面分別三句:烏木雕成無艷色;不唱菱歌唱佛語;只在功德無量處。
「一心一意事菩提!」有這三句提醒,侯爺一下念出了先前難以辨認的字樣,又驚道,「這個本侯記得,迷底是木魚,可不是鄭夫人的燈謎麼?」
眾人驚嘩,議論紛紛,許多人的觀點是即使跟鄭夫人有關,也怕是下人幹的。
一直沒什麼反應的白胖婦人終於欠起身來,眼睛似乎微微睜開,卻又深深低下頭去,道,「侯爺且容妾身稟告,妾身的庫房樓頂,因受風雨,約一月前開裂了,最近府上多事,並沒顧得上修,要從妾身的庫房拿東西,並不一定要妾身手裡的鑰匙不可。」
這應該不是謊話,不然也太容易拆穿了。
「再者,妾身看現在地上那件白衣,似乎是海外來的洋緞,妾身一向土布棉衣,庫房裡從不曾有那些東西的,侯爺也知道。」鄭夫人繼續說道。
誰最愛洋緞?
如果有人問這個問題,回答一定異口同聲:管亦香。
管亦香在破廟裡的時候,她的庫房應該有人可以打開。
「好鴉兒,你未免也想得忒清楚了。」昭陽侯坐回座位,拿起青瓷茶盅,將杯蓋在杯口磨了一下,冷冷道。
這一瞬間內,獵人與獵物的關係似乎掉了個個。
人群中響起了「原來如此」的聲浪。
「奴婢,奴婢不過是合理推斷罷了……」韓鴉兒慌了神,忙跪下道。
「本侯記得你並不識得幾個字吧,為何知道與鄭夫人有關?」
「……是,是淨兒告訴奴婢的……」看這情形,韓鴉兒哪裡還敢隱瞞。
「什麼白衣黑衣也是她說的?」
鴉兒剛才還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聰明,此時卻恨不得全推在別人頭上,叩頭連聲稱是。
「鴉兒姐姐,夫人死後,我當你是在這兒的依*,你怎可這樣栽我?」,「淨兒」忙也出列下跪,哭訴道。
昭陽侯瞇起眼睛看看地上的兩個丫頭。好歹他也是幾十歲的人,有些基本的判斷能力,以他對韓鴉兒的瞭解,怕她是被人當了槍使。至於淨兒,是兩個月前新近入府的,一進來就生這麼多事不說,平素的樣子,也似乎有些深藏不露。
於是他問道:「初三晚上,你們都在何處呢?可有人作證?」
鴉兒供稱說一直是與另外一個丫頭一起當值,可那個丫頭前天剛上吊死了。
淨兒供稱說子時左右與大夥兒一起看到那女鬼向西行去,可大家都太驚愕以至於沒人能明確為她作證。
簡言之,兩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
「對了!」淨兒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一下站起身來,顯出嬌小的身材,「那女人長得高著呢,大夥兒看我怎麼會是?」
不錯,前面交待了,韓鴉兒個子很高,呂小沐卻玲瓏纖細,於是暗流湧動的輿論似乎偏轉過來,因為大家印象中,白衣鬼的身形頎長。
「淨兒」的面具下,呂小沐暗自笑,謀劃還算周密,這個包袱還叫得響吧?
應該可以結束了吧……
她稍微犯了一點錯誤,或者說,她也許欠了一點運氣。
韓鴉兒突然恍然大悟般撲上來,抓著她的衣領,目眥盡裂地吼道,「不是蒙著頭,是縮著頭!因為沒頭,才高啊!」
人心裡轉過的東西比語言描述得要快不知多少倍,這是句邏輯不通的話,可當一個人想明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明白了。
將黑布蒙頭的思路稍微一變,可以想見,把整個人都在白袍中罩著,也就是說頭部藏在外衣肩部的位置,同樣可以達到遠看「無頭」的效果,而且由於人們的心理定勢,計算身高時是連頭算的,一個小巧的女子就可以讓人感覺很高。
小沐的臉上有些白了。
這樣的話,她就跟韓鴉兒又站在同等嫌疑線上——不,以多年的瞭解,人們恐怕會猜到,鴉兒有這個心,也沒有設局的功力。
糾纏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怎麼辦,怎麼辦呢?
就在這節骨眼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個滿面塵灰的女子顧不得禮數,從門外撲進大殿,抱著她的腿呼道,「淨兒,初三晚上你不是去給北院秦夫人送描花樣子去了?怎麼不告訴侯爺呢?」
小沐立時一愣,她是給秦夫人送過東西,不過不是初三,而是初二晚上,若叫來對質,豈不全露餡了?那青離這麼說是何意思?幫她還是害她?
「這是誰!」她還沒來得及答話,昭陽侯先問道。
「淨兒的姐姐,跟淨兒一起進來的。二妹妹賜了名『慧兒』的燒火丫頭。」上面大奶奶從容話答疑,倒把小沐青離都嚇了一跳:來時根本沒看她睜眼睛,居然也會記得。
「因為我回來時,已經看到白衣女人,足以說明我不在場,前頭的事情就沒提了。難為姐姐還記著。」小沐鎮定回來,強笑著回答,這會兒怎麼說她也不能跟「姐姐」唱起反調來。
「你回來都子時了,之前那東西鬧了好一會兒呢!若秦夫人能作證那東西出來時你在她那兒,豈不更好?」
昭陽侯沉吟一下,道,「把秦玉顏叫過來!」
呂小沐的手腳開始冒出冷汗,她跟秦夫人不過送東西那一面之緣,青離更可能見都沒見過,總之是一點準備工作都沒做,秦夫人不可能故意幫她掩飾,一對質豈不什麼都完了?
她低下頭去,惡狠狠地盯住身旁的人,心中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大吼:柳青離,你恨我也不用這樣!我們始終還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這麼干自己不也要玩完麼!
然而,她對上一道三白眼內射出的狡黠而帶點威懾的目光……
大約頓飯工夫,秦玉顏來了,她穿一領素白的衣裙,在這寒日顯得有些單薄,也襯得臉色越蒼白,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細嫩修長,指甲用鳳仙花染得均勻,這雙手只要搭在琴箏上,本身已是一幅絕美的圖畫。
「秦夫人,您告訴侯爺,我妹妹淨兒初三的亥時,是不是給您送花樣子去的?」青離表現出一個擔心妹妹的姐姐應有的樣子,跪著搶上去問道。
看秦夫人櫻唇微啟,呂小沐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怎麼能這麼問!回答當然是否定了!
然而從櫻唇裡吐出的字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於明明是有利的回答,卻讓她有閃著腰的感覺。
那是一個淡淡而堅決的「是」。
秦夫人為何要幫她圓這個謊呢?
「真的麼?你確定是亥時?」昭陽侯追問道。
「妾身還記得那時看了更香,應是亥時不錯。」
初三那夜,從雞人剛剛報過亥時到子時二刻為止,白衣女子一直出現在人們視野之內,因此若與人在亥時內有交往的人,必然不可能去扮神扮鬼。
「她送給你什麼花樣子?」昭陽侯仍覺奇怪,不死心道。
「回稟侯爺,淨兒她送給妾身一幅蝶戀牡丹圖樣。」
「她與你說了什麼話?」
「回稟侯爺,並無太多的,妾身留她小坐,她說天色已晚不就留了。就這些。」
小沐聽得愣,這些都是事實生過的不假,不過在初二,不在初三,難道是秦夫人記錯了日子?
初二初三,本都是平凡日子,秦夫人既然這麼說,誰也找不出破綻來。
淨兒的不在場證明宣告成立……
所以,另一個就倒霉了。
至此,青離與小沐的任務徹底結束。
(三十一章五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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