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階卻悔行
恐經失恩人舊院回來憶著五弦聲
——王建《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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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府是在魯地,此時已十一月半,北風薄薄地送來一場雪,實在算不得什麼奇事。著了風雪,感染風寒,也自然再正常不過。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樣,還不是血肉之軀?
只不過,青離這病,卻來得太不是時候。
明日便是侯爺的壽辰,大夥兒都早早歇下了,準備應付要打二更起來就開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佈置機關,有足夠寬鬆的環境,卻也有足夠緊迫的時間。
從舉辦壽筵的天倫殿,到孫夫人的賞梅軒,有兩種走法,一條是上次跟韓鴉兒一起走過的大路官道,勝在平直好走,一般為人所選,一條就是從這園子裡走的小路,雖有曲徑通幽,路上卻已長了青苔。
青離正走在這條小路上,園子裡的花木也大多落了葉,在無月的夜裡聳出橫瘦的黑影,偶爾有被驚起的夜鳥,多半留下嬰兒啼哭般的淒厲一聲,突拉拉飛上天去。
小路有一個必經之處:一座名為「翠悠橋」的吊橋,青離頗喜歡這名字,閒散時常來看看的,不過今夜,她卻幾乎是用蹭的來到這橋邊,坐下來喘著氣*著冰冷的橋廊,看呼吸在暗夜裡也變成白霧。
媽媽曾讚過她燒的時候是最漂亮的,因為原本蒼白的兩頰會染上緋紅,眼睛也會因虛弱而削去煞氣,變成輕泛淚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傾國傾城,她寧願不要生病。
頭疼得真快裂開了,明明不是做夢,多少過往的畫面卻席捲而來。她拚命把意識拖回來去扎掙著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還是有許多片斷不受控制地閃來閃去。
——爹?
——粉嫩的臉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卻還是咯咯笑著,因為爹可不會經常這麼開心。
——「小七,曉不曉得,爹今天打了大勝仗,連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誰?」
——「嗯……來打我們國家的壞人……」
明日侯爺壽辰,是難得的好機會,就算難受,也得布下這個機關,青離咬咬牙,往橋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纖細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軀被溫和地抱起,手腳在空中亂抓,卻還胡亂喊著,「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麼舞刀弄劍的,乖乖跟先生學認字去。」
——「認到一百個字,你們要陪我玩騎馬哦!」
——「又來了。」
測定方位,選好弩座,還要用柳釘牢牢固定,設定機關,馬虎不得。
——大哥?
——平時愛說愛笑的人為何沉默?平時粗糙有力的大手為何冰冷垂著?
——「不准哭!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繃得緊緊,字字擲地有聲。
——可為什麼,他的眼圈好像紅了?
從風向風力上考慮,這個時候,都是刮北風,不出意外,也不會強到能吹偏勁弩。
——娘?
——驚恐的眼睛隔著門縫窺視,仔細聽著那些她還未必聽得懂的話。
——「夫君,你也得罪過石亨,現在還要去為於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難保啊。」
——「於大人的『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你不是也最喜歡的麼?」
——微不可聞的啜泣……
扳開弩座,夾入彈簧,用一根細而結實的線,連在橋身上,以便感知過橋的重量。
——姐姐?
——「青離,姐姐無用,幫不了你別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還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頭到地上的,以往最愛吃的小黃魚,也從此再沒沾過。
憑過往的經驗,彈簧的刻度大約應撥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疊疊地雙影,怎麼也看不真切。
——媽媽?
——「快點喝,傷好了才能再給我掙錢!」
——「好大的參,很貴吧?」
——「廢話。」
——「多少錢?」
——「五千兩。」
勉強把弩箭上上去,在橋底輕輕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竄了出去。果然不行,這樣萬一有偶爾經過的丫頭僕婦就射了,傷不到目標,反會暴露。
——小沐?
——「媽媽你快來呀,七爺燒得火炭一樣!」聲音帶著點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會哭嗎?」
——「七爺別說傻話,七爺不會有事的。」
——「我是說要是……」
——「會的,會的,樓裡沒人像七爺待我這樣好……」
將金箭撤下來,重調彈簧,眼前愈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著,一格一格地感知。
——雲舒?
——「這早已不是那個單憑個子高就可以保護別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護自己的女孩子多麼可愛。」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個人,那個人比我幸運,因為無論面對什麼,我相信你,不會讓他有機會半夜對著靈牌落淚」,還是他的話,坐在箱子上拿著別人的靈牌講的。
——「為什麼我要跟你們去啊?」
——「我需要你。」
試著再把金箭安上,已經摸索出十二格刻度,這樣應該差不多了吧,明日,藍幽幽的箭頭會貫穿孫夫人的粉頸,紅瓊赤玉,將噴薄而出。
——血?
——鮮紅的,濃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潑來。
青離胸中一陣翻滾,不由伏在地上乾嘔,要不是一天沒吃什麼東西,就太難看了。
等稍稍平靜了,她起來再次嘗試將箭設置好。
沒想到,當手指碰到冰冷的機恬,那種感覺再次湧來。
滿嘴苦得厲害,是膽汁吧。
她不敢再動,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喘著,空氣中彷彿都帶了冰凌,刺得她喉嚨更加作痛。
遠遠地傳來更夫的梆聲,「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二更!」
時間這樣快麼?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來,她不在會很奇怪。
於是青離顧不得拆卸弩座,只扯過大把青苔殘雪用來遮蔽了痕跡,將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麼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這個事情,她心中懊惱之餘,卻又無端地鬆了口氣,病勢也似乎輕了一半,腿不似方纔那麼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裝不上這機關,只是因為生病,只是因為生病罷了!
她反反覆覆這樣想著,以至於幾乎要出聲讀出來,但不知為何,還有一絲恐懼無由地襲上心頭:自己是不是真的廢了?……
「好一幅『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沈書婉麗,正配這佳句天成。」昭陽侯展開孫夫人所送壽禮,讚歎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寶難得。可惜空有詞章雅致,沒有勝景賞心哪。」管夫人也上來觀看,笑著說道。
「姐姐怎麼知道沒有?」孫夫人小嘴一撅,滿臉天真狀問那二夫人。
「嬌嬌別鬧。」侯爺笑道,「現在不過十一月,你能變出一庭梅花來不成?」
「我要變出來了,侯爺怎麼賞我?」孫嬌嬌上前挽住侯爺胳膊,歪著頭道。
「侯爺,嬌嬌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賞梅軒裡的臘梅全換了早梅,專意等您壽辰時開放呢!」旁邊早埋伏了一個說得上話的嬤嬤,給孫夫人作論語正義。
「奧,真的?」侯爺大笑,「難得嬌嬌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來個『踏雪尋梅』。」
席上其他夫人臉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爺興致起來,少不得跟著前去。
於是一支倚仗浩浩蕩蕩向賞梅軒開進。
孫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著侯爺的手臂,不時嬌笑。
「怎麼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濕滑,侯爺的眉頭皺了一下。
「侯爺說了,踏雪『尋』梅,正是要走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臉嬌癡,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很快到了翠悠橋,這橋身很窄,不能容二人並肩,方陣人馬自然就被拉成長蛇,接踵過去。
「侯爺小心。」孫夫人已經行到橋中段,回頭笑對夫君道,昭陽侯走在第二個,身後兩個閹官,在這窄處舉著碩大的傘蓋,頗為滑稽。
當一個抱手爐的侍女也踏上來,橋身突然一震。
一聲慘呼劃破光滑的夜色,看時,孫夫人慢慢癱倒下去,後心處一支銀色小箭閃著寒光。
翠悠橋,變作了奈何橋……
全場一時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賞梅軒內,空餘一庭早梅怒放,對月吐艷噴霞……
(二十九章五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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