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升,薄暮輕臨。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約戌時,青離縱馬走在山路之上,寒意森然的風吹拂著她的碎,這個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一晚。
她可不想讓那晚重演,所以遠遠兒看見山頂有幾點燈光,便連忙過去。
是個道觀,門臉倒還齊整,上嵌著一塊石板,寫著「雲鶴觀」三個大字。
於是她下馬敲門,報了來意,兼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權。
本來是想早點歇下的,不過這些日子,她一直嚴重失眠。
姐姐走得倉促,並沒留下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唯有幾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測是往北方來。
因此青離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負苦心人,一路上渡口客棧,竟也有幾個夥計或清楚或模糊地有點印象,指引她追到這裡。
但這會越來越難,因為開始追蹤時,僅僅隔了三日,還打聽得到,可如果時間一久,誰會記得半年前的客人?青離為此一籌莫展,黔驢技窮。
常常竄到腦子裡煩她的還有那兩個長得一樣的傢伙。
怎麼除了長得一樣什麼都不一樣呢?
連喝個粥,都是雲舒最喜歡溫溫的,天翔非燙得要掉皮的不喝。
其實要是這兩個打碎了攪和攪和倒好。
雲舒的寬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動,若在一個人身上,算是絕品。
可惜這不可能。
那個……不知相貌一樣,個頭也一樣的話……身體是不是一樣呢?
青離把漲紅的臉埋到枕頭裡去,狠狠罵了自己幾句,想著想著,怎麼就下道兒了。
這時間,突然外頭「鏘啷」一聲,繼而稀里嘩啦,雞飛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罵……
青離將門開了條縫,向外窺去。
這一看卻是好氣又好笑。
一個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披頭,面上金字,額上界箍兒,酒氣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蘆,右手羊腿,跌跌撞撞,搶進院來。
那門口道童開始自是不讓他進,奈何他力氣雄壯,踹飛兩個,掀倒一雙,其餘的都嚇得轉身撒腿,有個跑的慢的,被一把揪住,拿了葫蘆灌酒,那吃醉的人手又不准,大半灌了鼻子裡去。
正噴飯間,醉漢不知怎的看到她了,竟一下子撲過來。
這下把青離唬得不輕,忙側身讓過,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這掌劈得結實,還是他原本就醉得稀爛,行者撲穿門扇,趴在地上,半天掙不起來,小道士們趁機一哄而上,將其五花大綁,又用掃帚臉盆,一陣亂打,可惜這洩憤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漢嗚嗚哦哦一會,竟打起鼾來。
「丟出去餵狼!」老道士看著身上被吐的穢物,十分火大。
「道長且慢!」青離叫出這一聲,自己先不習慣一下,何時被傳染上這管閒事的毛病?但話已出口,少不得笑著說下去,「道長何必與醉鬼一般見識,明日他酒醒,想必會給道長賠罪。可憐他也是個出家人,又不知從哪來的,現在吃了酒,單衣布褂還渾身是汗,若丟出去,這大冷天的,只怕出了人命,也不免是個事端。」
說著,她多掏了幾兩銀子給觀裡做香火,老道臉色也就由陰轉晴,連聲答應了。
這院中一個天井,四面廂房,是專供外客用的,青離本來被安排住東廂房,這一下被醉鬼撞壞了門,只好搬到南廂房去,倒是沒人愛看那醉鬼的一覽無餘,於是將其綁在青離原來房間的柱子上,裹了被子以防凍死。
方都安頓好了,觀上又有人來投宿。
來者是兩男一女,其中一個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領長衫,帶頂漿得硬硬的頂巾,另一個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個孩子,大約十五六歲,圓臉小眼睛,談不上英俊,不過以孩子的標準看,還蠻可愛,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青離幫著處理完醉漢,本要回去睡了,沒想到衣服還沒脫,有人來敲門。
開門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聲:「姐姐,有好酒哦,來一起嘛!」
青離對這種的有點沒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著心煩,還不如一醉忘憂,就出來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飲酒敘話。
互相通過姓名,青離知道男孩子姓朱,單名一個「深」字,三十多歲的女子姓萬,年輕男子則自稱姓蘇名辰。另外,三個人並非同路,是萬氏與男孩一起,與蘇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處,才一起上來的。
青離揣度三人身份,蘇姓男子大約出身小官鄉宦之家,而萬姓女子與小男孩應該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識人不少,卻有些猜不透這小孩子的來歷。看穿著,中等人家而已;看舉止,聽說起市井裡事,都是一臉新鮮,纏著人往下講,可說是膏粱紈褲,卻又偶爾對軍國機要表點精闢言論。更重要的,他那罈子酒,真是好啊,老遠的一股香氣直往人鼻子裡鑽,比中秋定國府的寶貝酒聞起來還濃郁,嘗一口下去,更覺五臟六腑都是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她懶得多想,與三人行令喝酒起來。
你覺得青離什麼樣人?
平時還挺道貌岸然的吧?
所以她都管著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
可今兒酒太香了。
幾圈酒令下來,她開始去胡擼人家小孩的頭,掐人家臉蛋。
然後她現自己被一雙毒辣的眼睛狠狠剜著。
黑天化月之下,調戲良家婦男,何況還當著人家家長的面,好像是不太好……
所以她老實收手了。
這時,不知是聞著酒香,還是看到有兩個都還有幾分顏色的女人在,觀裡的老道也出現了。
老道身材高瘦,皮膚黑沉,鼻頭碩大,身穿一領烏皂道袍,腰間繫一條明黃呂公絛,拿把拂塵,自稱姓易。
道人討了兩杯酒,高談闊論些燒茅煉藥,滋陰補陽的方術,青離心下只是冷笑,倒是那小孩子聽得津津有味,看樣子旁邊的娘親也十分寵他,決不拂了他的意思。
老道講得興起,道,「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緣,貧道略懂些風水易卦,給各位卜卜如何?」
青離以為這幫傢伙會爭先恐後地報名,沒想到,他們卻是互相謙讓。
「你們客氣,我可先給道長算了。」她藉著醉意伸出手來,笑道。
其實她本來不太信這些,有點像我們現在很多人算命的心態,去考考別人准不准,好玩而已。
不過老道倒是滿正經的,拿她右手瞄了一會,臉上有些變色。
「姑娘十一二歲時,家有大劫。」
這下輪到青離臉上變色了。
「姑娘二十歲之前,殺伐之氣甚重。」
青離像叫火燙了,飛抽回手來,怒斥道,「你這牛鼻子,半點不准!」
話雖這麼說,看她神色,別人自然猜到老道說的對不對。
結果另三個也都變了臉色……連那個一直問東問西的小男孩也連說不用算了。
搞什麼?因為現算得準,都不要算?
青離嘴角有些抽動,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個詞的含義:各懷鬼胎……
然後蘇姓男子先推說累了,自選了廂房去歇。老道嘮叨完了,也告辭。
青離腦袋不太好使中,想著,這東南北房都有人佔了,這娘倆卻怎麼辦,總不好這麼大了還住一起吧。
結果出現了一件可以震飛她的事情。
男孩紮在徐娘懷裡,深情款款地喚了聲:「萬兒」。然後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廂房去。
青離嘴巴半天沒合上。
想起剛剛所作所為,比起當著家長面調戲人家孩子,好像當著老婆勾引人家老公更可惡一點?
等等,這麼說,那小兔羔子,不但已知人事,說不定經驗比她還豐富得多?
娘的!原來吃虧了……-
第二天早上,青離是被外面的嚷鬧聲吵醒的,起來一看,沒有門的東房裡,一群小道士正圍著昨夜的醉行者責問,後者的繩索鬆脫了,手中抱一個沾滿血跡的香爐,表情卻一臉茫然。
她也很快知道了這吵嚷的緣由。
供著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臉朝下趴著,死因應當是腦後的重擊,一手向前無力垂著,四指彎曲,食指卻枯枝一樣僵直地伸出來,直指正西。供奉的香爐不見了,滿地香灰和血混在一起。
他真應該先為自己算一卦的……
(二十五章五色上)——
案子小,條件已齊,可以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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