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李商隱《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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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離等人回過神來,端詳這門內景象。這裡又是一間房間了,可憐那五彩繽紛中,卻獨獨缺了藍色——平日裡隨意飽賞的天空的顏色,也就是說,他們依然沒有出路。
雲舒拚命咬著嘴唇,不肯說話,因為擔心一開口會禁不住把瀕臨崩潰的情緒瀰散開來。
然後他聽見身後響起笑聲。
天翔一手勾過青離肩膀,從後面抱著大笑道,「小美人,老天捨得你死我還捨不得呢,我說我們能好好兒出去,你跟不跟我賭?」
「笨蛋,難道我賭出不去不成!」青離掰了幾次才把他的手撥下去,紅著臉回頭罵了一句。
雲舒何嘗不知道天翔也是在死撐假笑,但此時這無疑就是最有用的才能,經這麼一鬧,三人身上又都有了氣焰。
「你看這牆上,怕是還有機關,前面那個我們都破了,這個也不愁破不了。」天翔道。
青離看時,果然淡色的磚牆三面之上,各龍飛鳳舞地題著一詩文,正是剛才他們在外面拼出來的三。
一曰:
貧女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二曰:
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太玄經。
三曰: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青離用手去推,這些字不像剛才外面可以左右移動,卻能夠被向內推進,不過每按下一個,若不把全身力氣都加在手上頂住,字塊便會自己退回來,不知裡面是彈簧還是什麼機關。雲舒天翔也在一旁幫忙試驗,現最多同時推入三塊磚,便再也按不下去。
「是了,恐怕是取其中三個字作為密碼。」青離擦擦汗,道。
「挨個來試不是辦法。」雲舒道,「我看還是與那三物有關。」
「我也是此意。觀之,又合那物,這詩文裡又都有,必是『畫』、『劍』、『瑟』三字無疑!」青離說著,已經找到「不把雙眉斗畫長」中「畫」字,用力推了下去。
天翔雲舒忙也尋著「脫劍膝前橫」一個「劍」字與「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個「瑟」字,加以配合。
須臾,俄頃,即而,片刻……似乎有一隻烏鴉默默飛過……
「原來不對麼?」青離把手拿下來,陪笑著往角落裡移動……
她正尷尬話說得太滿好丟臉,腳下突然絆上什麼,低頭一看,卻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是一具骸骨,一具纏滿金銀的骸骨。
他們都不是沒見過骸骨的人,但還是禁不住覺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詭異。
骷髏坐在那裡,頭微後仰,兩個黑洞就那麼空虛地死盯著上前方。頭上金鳳銀釵,梳成一個百鳥朝凰髻,原來想必是一絲不亂,現今枯槁的絲卻已綰束不住,縷縷垂在已化白骨的肩上。往下看去,她身上並無衣物,而是被層層疊疊的金銀珠翠纏繞,單只左臂,一隻玉鐲上壓了金環,金環上繞了珠鏈,珠鏈從手腕掛到肩頭,系滿了琳琅的寶石。
青離辨認骨質,死者大約不到三十歲,心中不禁浮想聯翩。
一個美麗女子全身**地坐在那裡,眼睛死死盯住本應是天空的地方,那麼她的表情,是哭,還是笑呢?她的眼神,是嘲笑,還是嚮往呢?
一道純金的鏈子壓過白嫩的胸部,留下淡紅的勒痕,再有一串碧綠的翡翠,纏住柔軟的腰肢,令肌膚因冰冷而瑟縮,貓眼、綠松、螢石、水晶,都穿在長索上,一層層橫斜地覆過來,盡情糾結。
也許在那時,這些名貴而冰冷的寶石還緊緊親吻著她豐腴的玉體,而今,卻只像殘破的蛛,空空蕩蕩地掛在枯骨之上,寒光的縫隙裡,透出一段段白色的森然,更顯奇詭駭人。
「這一定是樊七巧遺骸了。」天翔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他接著推道,「此處只有此一具骸骨,也並無掙扎痕跡,看來是樊七巧自知時日無多,自己前來此處,等那司命召喚。如今年深日久,皮肉盡腐,只留枯骨在此。」
「哥哥所言有理,我只是不解,為何她要拿珠翠纏繞裸身?」
「你們捕人的鐵鏈,人人知道是枷鎖樊籬。」天翔未及答言,倒是青離幽然笑道,「可純金鑄成的鏈子,就未必人人知道了;就算心裡還明白,也鎖在裡面出不來。」
雲舒默然。
「其實我剛才一直在想。」還是天翔開腔,「門外三物之間有何關聯?與樊七巧又是何關係?如今見了這骨骸,就更好奇,那圖冊後面不是還有搜集一些史料?青離你與我看看。」
「小心有毒,看完好好擦手。」青離拿白布襯了遞給他,又道,「裡面似乎也沒什麼新鮮的,一個話本故事又疑是宋人的杜撰。」
天翔翻翻,關於樊七巧的生平出身,一概沒有記述,多的是傳說裡殺了這個將軍那個國主的事跡,早聽得爛熟不說,又寫得怪力亂神,不可採信。唯有一篇文中諱「匡」「胤」的話本故事,還算提些不曾聽說的事情,可一看那題目「淫七巧縱慾亡身」,就先把這可信度去了一半。
往後再看,這文很名副其實,帶詳細過程描寫的有七位男性,一個畫師,兩個販夫,三個武官與一個男相公,外加家奴童僕買一送n若干。
剛才拿著這書冊時青離已經被狗血荼毒過一遍,此時趁早邊了去仔細研究牆上那三詩。
看著看著,倒也看出點門道來。
「這三詩,莫不是樊七巧自述生平?」青離回頭望著兩個男人,聲音有些激動,「少小出身,正是『貧女』,機緣巧合,成了那《俠客行》所詠之刺客?」
「姐姐你才看出啊。」天翔頭也不抬地說,「可就算如此又有何用?」
即使對方看不到,青離也憤怒地瞪回一眼,轉回來繼續合計去了。
如果是這樣,錦瑟在此卻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任何紀錄樊七巧後來改行從事音樂吧。
這邊沒頭緒,青離忍不住又拿了那三件道具看,當其衝的便是無名氏之畫。
真是漂亮……漂亮得邪性。
彷彿畫者把生命融進去那種攝人心魄的感覺。
「剛才你說筆力平庸,卻畫出如此好畫,我猜得是為什麼了。」
「什麼?」青離看時,卻是雲舒不知何時湊過來的說話,遂問道。
「他並非用筆,而是用心——畫這畫的應當是個十分傾慕七巧的男子吧。」
青離愣住,那一瞬間竟覺物換星移,如莊周夢蝶,分不清自己是在明朝還是五代,這墓穴到底是客鄉還是歸宿,對面的人是沈雲舒還是作畫的無名氏。良久,才吐出一句,「那你覺得樊七巧喜歡他麼?」
雲舒重重地點頭。
「為何?」
「因為她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啊。」
青離幾乎站立不穩,原來五百年前的故事,與五百年後,並無二致……
錦瑟此詩,是墓主人的結局。
坐有傾城之富,四海聲名,卻無法牽起一個窮畫家的手……
也許,是不想一輩子欺騙心愛的人;也許,情永遠難比金堅,她信不過他;也許……
沒人知道究竟為什麼了。
只知道,她曾經在乎,但最終沒有選擇。
放手那一聲,是藍田玉碎,是鮫人夜哭,是一句幽幽的歎:惘然。
等等,畫師!?
那話本故事上,好似提到一個畫師?
樊七巧這種女人,在後世被人塗污抹穢,簡直是一定的。可希望謠言製造者還能有那麼一點點職業精神——起碼存在過的人物要用真名啊!
於是青離急切問道。「天翔,那個故事上第一個,咳,就是那個畫師,叫什麼?」
「哦,金深然。」天翔不經意地答道,「怎麼問這個?」
所謂醍醐灌頂,就是這種感覺吧。
如果用現代的語言描述,就像是電影的蒙太奇鏡頭,飛閃過三個畫面:「苦恨年年壓金線」之「金」;「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之「深」;還有《錦瑟》最後一句的「然」。
猜,對了。
窗,開了……
(二十二章錦瑟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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