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蟬鳴,愈顯林中幽靜,觸動兩下心思。
「居然有蟬了,今日什麼日子?」
「六月初九吧?」
「唉……」
「唉……」
「沈公子為何歎氣?」
「想起一個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陰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兩週年忌日了。」雲舒苦笑一下。
「伊人?叫什麼名字?」
「輕夢,秦輕夢。」
「好名字,自在飛花輕似夢……」
「柳姑娘又為何歎息?」
「我啊,也想起一個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青離扁著眼睛道。
「是嗎,那還真巧。」
各位看官,這兩句聽起來差不多的話,你可明白其中不同含義?
不錯,雲舒所念之人,是他深懷感情的一個女子,青離所說之人,是她此次「生意」的目標……
青離這張單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說,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裡寫著的人一定要從世上消失。青離雖然嘴上說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此時著實焦慮:她之所以犯案後每每冒著留下線索的危險也要留下「不恕」二字,用現代的話說,是為了快樹立「品牌」,而只要一單違約,將大大損害該品牌美譽度,可不幸的是,這次路上多災多難,目前雖緊趕慢趕已經到了京城附近,按說就是目標對象的活動範圍了,但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標都難說,更別提摸清目標的習性乃至設計一個謀殺陷阱。
「對了,我們這幾經折騰,只怕柳不恕早已經犯過案子走了。」雲舒道,「那我可真就是勞而無功了。」
「聽說那柳鷂子神出鬼沒,沈公子怎麼知道她的行蹤?」青離不動聲色。
「呵呵,雁過留聲,既然他/她總要接單子和人打交道,便有人會知道她/他去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這消息,據說是京城一個小官兒子遭惡霸打死了,放話要找天下第一刺客來尋仇,我便猜度柳鷂子會往幽州來。」
「下次這種委託人可以殺掉麼-_-」,青離心想,嘴上問道:「這事為何不找官府?緝拿一個惡霸多大點事。」
「具體不清楚,我在錢塘接到的傳書,語焉不詳。」
言談之間,那樹林漸漸稀疏、道路漸漸寬闊起來,約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紅塵。賣茶湯、豆腐腦、烤白薯的挑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擔著水粉花樣賣的婆子都在兩旁栽有碧沉沉楊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著,各色吆喝混成一片,遠遠地可以看見紅牆黃瓦的鼓樓與灰牆綠瓦的鐘樓,正是京師無疑。
回到闊別三月的家鄉,雲舒藏不住地眉開眼笑,左顧右盼,指指點點那京城風物給青離看。
「怪也,銀錠橋一帶向來人頭攢動,今兒街面卻為何如此冷清?」
「無怪。你看那裡。」
雲舒依青離目光看去,只見碗口粗大木高高兒搭起的一個擂台,上掛著紅綢花團,被裡三層外三層黑壓壓的人群圍得水洩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便催馬過去看看。
前面擠不進去,雲舒索性站在馬背上眺望,那擂台之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長丈餘,虎背熊腰,青面裸衣,隔著這麼遠,都能看見胸前大簇的黑毛,感覺有點噁心;另一人高約八尺,均勻雄健,頭戴武松帽,腳踏功夫鞋,看裝扮是個賣藝或者走鏢的武師。俄頃,那大漢略抱一抱拳,算是行過武者見面禮,便出手相交,台下鑼鼓也頓時忙活起來,打得喧天價響。
「馬二哥,你這身好肉,如何不去試試?若得了那三千兩銀,下半輩子也不愁吃喝。」雲舒旁邊,一個提著一籃梨的路人與另一人搭話道。
「嗨,我倒是想,一個窮箍桶的,連上台那三兩銀也拿不出來。」
「賣梨的官兒,你休在這鬼迷心竅的胡話,潘虎那廝手下已經幾條人命,給你三兩銀,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青離聽了「潘虎」二字,耳朵一下豎起來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可有雲舒在旁邊,怎麼才能不露形跡地做掉這次的目標呢?
正想著,突然「嘿嘿嘿」幾聲乾笑刺入耳膜,低頭看時,是個小個子,仰著張善於交際的臉孔。
「看公子騎馬仗劍,氣宇不凡,必是那身負絕學行走江湖的大俠吧,怎麼樣,要不要上台試試?你看你看,這點小東西,贏了的話,可就變成精晃晃的雪花銀三千兩啊。」小個子口沫橫飛,肢體語言更是豐富,先是捻了三兩碎銀,然後又比了極大一個姿勢,以凸現三千兩之多。
「你們看這公子,要說他神仙似的人品,視錢財如糞土,那我是一百個信。」小個子繼續拍著胸脯,也不知是向旁邊路人說,還是給雲舒聽,「可這人間,也有人間的好處,有三千兩銀子,那鴻福樓最好的熊掌鮑魚,可以吃它個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樣?」青離面無表情,道。
「……也,也沒姑娘您美啊……」那小個子自謂識人也不少了,卻從未見過這等人肉暴風雪,只聽那聲音,便如墜萬丈冰川,頓時打個冷戰,舌頭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來的話嚥了下去,倒虧得腦袋靈活,竟能接上這樣一句。
雲舒倒被他這轉圜逗笑了,「你不過是要替主人家掙這三兩銀子,可真夠賣力的,也罷,就聽你說說,這上台打擂,除了要交三兩銀子,還有什麼規矩沒有?」
「打擂那些俗成規矩,公子這見多識廣的還能不知道?」小個子忙道,「就是勞煩公子要簽一下這個。」說著臉上媚笑愈熾,自懷中摸出一張紙來。
雲舒將那紙從頭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單打獨鬥,衣服鞋襪沒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和暗器等等這些條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簽下,見結尾處一行小字,卻不由大驚失色:「打死無怨!?這是張生死狀?!」
小個子嘴唇開合,卻沒人聽得清他說什麼,因為人群中起了極大一個聲浪,看時,只見台上那武師滿臉是血,往擂台邊退去,繼而伏地求饒了,然而那裸衣大漢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帶著獰笑奔來,兩隻巨手抓住兩腳一撕,於是隨著一聲慘叫,天降血雨……
這一切只在瞬間生,一時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而當擠得*前的觀眾摸到臉上的腥熱,駭人的尖叫突然爆,那原本看似堅如磐石的包圍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見,只剩下稀稀疏疏幾個人。
「光天化日!天子腳下!行兇殺人!意欲何為!?」雲舒半天才從蒙的狀態中恢復回來,上前指著那大漢怒吼道。有幾個膽大沒跑的觀眾也應和他。
「你們這幫村漢,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殺人,三個月前,這裡也有此一場,不知道麼?」另一個沒跑的觀眾轉過頭來,殭屍般的臉色上呈現出莫名的興奮,道。
「如此行徑,官府……」雲舒話沒說完,突然想到了那張生死狀,簽了這東西,等於死了也算意外事故,連官府也沒辦法制裁殺人兇手。
「小子!別在那滿嘴噴糞,有種上來跟大爺見個真章!」那大漢殺得興起,用台邊錦緞隨便抹一把臉上猩紅,青筋暴突地用食指指著雲舒淫笑道,「那三兩銀大爺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後那小妞一夜就成。」
「!!」
青離略吃了一驚,因為她第一次聽雲舒罵這種辱人先人的髒話,再看時,雲舒已飛身上去,與那大漢纏鬥一處,地上丟下三兩碎銀和一張鬼畫了兩筆的紙。
她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像叫什麼拽到了喉嚨口,大氣也不敢出,只死盯著打鬥的兩人。
那大漢使一根一頭削尖、茶杯粗細的烏木長棍,怪裡怪氣,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卻兼有棍與槍的優勢,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畢竟身長體壯、蠻力無窮,每一棍下來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雲舒稱手的兵器卻是劍,沈家獨門的「暮雨灑江天」劍法,用純正紮實的武功使出,36式環環相扣,層層相生,輕靈處勝流風回雪,威勢時似波浪兼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處地把大漢的攻勢化為無形。
二人約鬥了六七十合,正統的吞吐調節之法開始顯出威力,雲舒面色無改、呼吸均勻(當然是相對而言的),漸漸有了佔上風之象,而大漢猛力不能如前,腳下也有些紊亂了。
不過青離的心可一點不敢放下來,若是潘虎只有這些斤兩,何以到現在三千兩沒人拿得去?
正想著,台上雲舒抓住大漢一個破綻,連出三劍,劍劍生蓮,大漢慌亂間避過,卻又正中了雲舒圈套,只一劍往他腳上削來。
雲舒劈下這一劍時,心中也有半分猶豫:畢竟沒了腳掌,人也就終生殘廢了,不過電光火石間,哪裡容得想那麼多,於是還是徑直下去了。
沒想到的是,那寶劍與人類肢體接觸時,竟一聲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雲舒下意識地一怔,然而高手過招,步步性命攸關,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了胸前,一聲悶響,人便橫飛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大漢步如流星,已趕上來,手中長棍高高揚起,明晃晃的尖頭朝下刺來。
我命休矣……雲舒本能地閉上了眼睛……
(十章擂台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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