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天空,朝陽初升。
一個人遠遠地停下腳步,看著湖邊舞劍的藍袍少年。湖邊的風吹來青草的氣息,初升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頭上的天空那麼紅艷,她的沒有視線的目光如此精神,彷彿躍起就能抓住一朵美麗的雲彩。
命運的莫測和多厄,那些慘淡而無情的往事,在這樣的清晨,在她的舞動的劍氣裡,似乎所有曾經經歷的苦難和不幸,都會慢慢地終結、慢慢地消散,而留下的,是頭頂雲彩一般的希望和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著走了過去:「你真是勤奮。」
「習慣而已!」君玉收了劍,依稀感到東方那種紅艷艷的光芒,但那同時也是一種飄渺的感覺。
君玉笑了起來:「我想去湖邊走走。」
「好的,我陪你。」
君玉站在原地,凝視著他。
對面的人忽然有種錯覺:這簇新藍袍的少年,目光是如此明亮,一直要看到人的內心深處,似乎從來不曾失明一般。
他的心跳動得很快,也很狼狽,就像被人窺破了秘密的孩子,而這辛辛苦苦隱藏的秘密又期待和別人尤其是和她的分享,一時之間,竟然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逃避還是喜悅。
「不用了,我就在附近轉轉,你忙你的吧。」
如一瓢水澆在頭上,他忽然冷靜下來,看著她慢慢地往前走去。待她走出好幾步了,自己才默然跟了上去。
這片湖邊的草地十分寬闊,君玉慢慢地往前走,腳步卻絕不踉蹌。有時,她又會停下,聽聽湖邊魚兒跳動的聲音,一些水鳥飛過的低鳴,以及微風掠過時,那些野花簌簌搖曳的輕輕的聲音。
一尾紅色的魚兒在水裡嬉戲游過,濺起陣陣的水花。君玉的腳步越來越*近水邊,幾乎能感覺到濺在身上的水珠了。她彎下腰,長長的手臂伸了出去,手指幾乎觸摸到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那魚兒飛快地游了開去。君玉笑了笑,拂亂了那陣水花,粼粼地倒映出她的藍色的身影。
默默地走在她身邊的人,看著那粼粼的倒影,看著越來越多的魚兒成群結隊地游到那個倒影裡。清澈的湖水如一面蕩漾的鏡子,閃爍著她比朝霞更燦爛的微笑,比百花更翩然的丰姿,這原本平淡無奇的小湖忽然變得如此美麗動人。
前面,是一片迎風搖曳的五顏六色的野花;後面,陽光將白雲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暗暗驚歎並且感謝造物的神奇——為什麼一個雙目已盲的人,仍舊會煥出這樣永不熄滅的朝氣蓬勃和美不勝收的天人合一?!
他看著她又向前面走了兩步,鞋子幾乎快淌到水了。儘管知道她不會掉下湖裡,心裡還是忍不住擔心她。他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將手裡的棍子遞給她:「拿著這個」。
「這是枴杖麼?」君玉笑了起來,掂了掂這根粗糙的棍子,上面的樹皮還是濕漉漉的。他黎明之前就外出了,想必除了採集草藥,還專門去尋了這「枴杖」回來。
她拿了棍子,站在原地,從懷裡摸出一把短短的小刀,隨手削起了棍子,很快,一端變得尖利。然後,她站起來,側身十分仔細地聽了聽,忽然快捷無倫地將尖利的棍子插入水裡,手一抬,棍子上叉著一條十分肥美的大魚。
她微笑著將叉魚的棍子遞了過來:「給你,可以做魚湯。」
那人接過棍子,怔怔地瞧著她,彷彿第一次見到她似的,好一會兒才歎息一聲:「我真不能想像,到底什麼是你做不到的。」
「是麼?」君玉看了看遠方的天空,淡淡地道:「這世界上,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你就站在我身邊,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
她看不見那人的表情,只聽得他輕微的呼吸之聲,這輕微的呼吸之聲顯然並不平靜,似是心裡激動之故。過了許久,對面依舊沒有絲毫的聲音。她有些失望地在心底歎息一聲,但想到他就走在自己身邊,而且似乎永遠會這樣走在自己身邊,心裡又開心起來,轉過身,又慢慢地往前面走去。
湖邊草地上有許許多多的野菜。水芹菜的香味如此濃烈,水浮萍、水厥菜、水蓬蒿等等各自淡淡的香味也如此地與眾不同。
君玉少時和弄影先生居鏡湖時聞慣這些味道,後來在軍中多年的野外生涯加之又經歷過饑荒歲月,更加熟悉各種各樣的野菜。此刻,聞得這些野菜的濃郁的味道,站定,用手指著前方:「那裡是水浮萍麼?」
那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幾步走了過去,採集了一大把水浮萍,串在那棍子上。然後,又按照她指的方向採集了幾把水芹菜、水厥菜,依舊串在棍子上。
前面一片金黃色的、藍色的野花開得實在美麗,君玉卻看不見。那人採集了一大把,走近幾步,似乎想遞給她,卻又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默默地拿在手中。
眼睛看不見了,聽覺和嗅覺就格外地敏銳起來。君玉微笑道,「你採了很多花兒麼?」
那人默默地看著她,還是忍不住,將一大把花兒遞了過去,嘶啞了聲音道:「我以為——是野菜。」
「是麼?」君玉凝視著他,似乎知道他不慣說謊,過得一會兒才笑道:「閣下真是妙人,野花也能看成野菜。」
那人的臉一下變得通紅,狼狽不堪地別過臉,似乎君玉能看見他的狼狽一般。
君玉舉了花兒,哈哈大笑著往前走去。
這是美好的一天。
霞光萬丈的黎明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雲淡風清的黃昏。
君玉坐在草地上,看著遠遠的湖泊。在她的頭頂,瓦藍而潔淨的天空微微散著黃昏的最後一絲溫暖。儘管她看不見,卻深深地知道,這大西北的湖邊,天,永遠是翡翠般的藍,雲,也似繚繞的煙。
在她的身後,有微微的火光,有簡單的魚湯的香味,有一個手忙腳亂的人在做著生平不曾想過的瑣碎的關於柴米的小事。看他的樣子,對於這些瑣碎的小事的興趣遠遠勝過對高深武功的修煉。
終於,魚湯和野菜都放在了平整的草地上。君玉聞著那樣美好的味道,有些驚奇這個人廚藝進步的神。
那個人忐忑地望著她,像一個等待先生評價的孩子,見她露出滿面的微笑,才鬆了一口氣,也開心地笑了起來。
君玉搖搖頭,這些天來,自己享受著這陌生人無微不至的照顧,竟然如此地心安理得。她端著魚湯,「凝視」著對面之人,竟然十分真切地感覺到此時此刻那人也這般凝視著自己。
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湖邊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紗。
君玉躺在草地上,將頭枕在手上,閉著眼睛,心靈像身邊的湖水一般平靜。
那人在她身邊不遠處也學她的樣子躺下,默默地凝視著她,然後,唱起一歌來: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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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如此嘶啞,歌聲如此無奈,君玉轉過頭,忽道:「這是什麼歌?我從來沒聽過。」
那人道:「我胡謅的,見笑見笑。」
「不相對就可以不相會?不相見就可以不相戀?」君玉反覆低吟著這兩句歌詞,忽然長歎一聲,又閉上了眼睛。
這聲長長的歎息彷彿令得湖中的月色都愁楚起來。那人低聲道:「何故如此歎息?」
「我想起了一個故人。」
她不經意地摸出懷裡那朵枯萎的花兒,捏在手中。
那人飛快地看了看那朵花兒,不由得道:「你這位故人?」
君玉笑了起來:「我曾以為這位故人早已長眠地下!」她坐起來,正對著那個嘶啞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即使他沒有長眠,想來,也是嫌棄我變成了無用的瞎子,縱然和我相對也不肯和我相會了!」
那人閉了眼睛,熱淚似乎就要湧出來,過了許久才低聲道:「你不要擔心,你的眼睛很快就會好的。」
君玉依舊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的方向。這三天裡,她每天都喝下他為自己採集的草藥,眼睛雖然依舊黑暗,卻能隱隱看到朦朧的光線。
「你那朋友下的毒並不太重,原本不治療,過得一段時間也會自行恢復。不過,看樣子你的眼睛早前受過重創,所以不能拖延,應該盡快和你的親人匯合,用上那幾味特殊的藥材,才會很快復明。」
君玉想起孫嘉和他被脅持的老母,心裡更是惆悵。她早已清楚,孫嘉實無意謀害自己,如果他真有此心,在鳳凰城那麼長的日子,早就下手了。而此次,正是由於他下毒的份量不夠,自己才能得以僥倖逃脫。
那人見她滿面惆悵,沉默不語,顯然是心裡難受,好久,才輕聲道:「我們明天就要上路了,你要找的人在什麼地方?」
君玉早就在疑心他的身份,就多了個心眼沒有告訴他和弄影先生約定的地點。現在見他追問,只是淡淡地道:「閣下有事就去忙自己的吧,我不想離開了。」
「為什麼?」那人也坐了起來。
「我喜歡這個寧靜的地方。我也喜歡這種平靜的日子。這段時間,我不想見外人,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你一個人怎麼行?」
「瞎子一個人也並不是都會餓死的,我自信還能獨立生存下去。」君玉笑了起來,聲音裡有了譏諷之意,「我已經連累了你好幾天,真是對不起。你有什麼急事,你就去忙吧。我想我不需要你幫忙帶路找人了……」
「你的親人正在等你,他找到了藥材可以馬上治好你的眼睛,你不想立刻見到光明麼?」
君玉大聲反駁:「可是,萬一治不好,我豈不成了令人討厭的累贅?既然如此,不如我一個人呆在這湖邊過日子清淨。你想想看,誰願意一輩子伺候一個瞎子?」
這兩三天下來,她心裡的幻覺越來越強烈,幾乎已經認定此人就是拓桑,可是,無論如何刺探,他都不肯相認。如今,分別在即,她再也顧不得其他,便故意胡攪蠻纏,苦苦逼迫。她篤定,如果真是拓桑,他總不會任自己孤零零地呆在這湖邊不管,所以明知道一見到弄影先生就可以治好自己的眼睛,也無論如何不願輕易離開。
既然他怎麼也不肯相認,她怕一旦自己離開了,想再見他一面,可就難上加難了。
「你想想看,誰願意一輩子伺候一個瞎子?」儘管已經確診她的眼睛並無大礙,這話聽在耳裡依舊令人痛徹心扉!那人看著她變得黯淡的眼神、淒楚的眉眼,那種從來不曾見過的軟弱和惶恐,忽然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她對於黑暗的世界是何等地懼怕!
他心裡湧起一種克制不住的衝動,幾乎立刻就要伸手緊緊地將她抱住,好好安慰她、憐惜她,告訴她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自己也永遠不會離開她。
君玉見他久久地沉默,一陣風吹來,她搖搖頭,似乎清醒了好幾分。拓桑明明已死,而這人的聲音、雙手都是那般陌生,又怎會是拓桑?如果真是拓桑,無論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也絕對不會不認自己的。
她忽然覺得十分羞愧,自己竟試圖以「失明」為砝碼,去博得一個陌生人的同情!「鳳城飛帥」曾幾何時也會變得如此軟弱可笑?
難道,僅僅因為這有大恩於己的陌生人十分關心自己、照顧自己,給了自己拓桑一般的感覺,自己就可肆意妄為,蠻橫無禮?
萬一他真的不是拓桑,自己如此舉動和言行豈不是對他的援救之恩的極大唐突?
何況,自己和弄影先生約定的時間快到,如果久等不至,他不知會多麼焦慮!
她不禁立刻道:「對不起……」
那人悄悄伸出的雙手在半空中停下,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你的親人尋你不著,會擔心你的……」
「是啊!多謝提醒。」
她忽然想到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自己逃脫後,孫嘉想必絕不敢再回鳳凰城,鳳凰軍現在豈不是群龍無?孫嘉雖然為朱丞相所逼迫陷害自己,卻絕無叛國之念,總算大節無虧。即使不念同窗情誼,這些年來,她也親眼目睹孫嘉戰功卓著,有大將之材,如此人物,怎能白白讓他走上絕路?而且,在赤金族大軍的虎視眈眈下,堂堂鳳凰城的將軍成了叛賊,也是對己方士氣的重大打擊。
君玉越想越心急,再也呆不下去了,微笑著站起身來,向那人深深行了一禮:「明天我們就出吧。真是有勞閣下了。」
「好的,你早點休息。」
君玉側耳細細聽他的回答,此刻,她依舊不死心地抱著最後一絲幻想。可是,那嘶啞的聲音仍然聽不出絲毫情緒。
君玉有些失望地轉過頭,僅存的一絲幻想也如煙般散去,她看看頭頂的天空,眼前永遠是一團漆黑。大漠上兩日的激戰、逃亡讓她顧不得悲哀自己失明的事實。而這三天來,那人無微不至地照顧她體恤她,她也因為存了那人是拓桑的幻想,心裡奇異的充滿寧靜充滿喜悅,完全忽略了自己失明的可怕。可是,如今幻想完全破滅,終於第一次深刻領略到這漆黑的世界原來是如此孤苦,如此寂寥。
那人看著她在月光下那般蒼白失望的臉色,幾乎又克制不住內心的衝動,想跑過去,然而,他終究沒有邁開腳步,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慢慢地走進那小屋子,然後,輕輕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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