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久在軍中,立刻分辨出那是訓練有素的射手坐騎。她抬起頭來,迎著火光的方向,提著長劍,又走了幾步才停下。
一名殺手正在小聲向來人中的頭領回報「鳳城飛帥」雙目失明的事情,他的聲音又小又顫抖,生怕那柄鋒利的長劍立刻隨了這微小的聲音刺向自己胸口。
幾十支巨大的火把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幾十名射手將強弓硬弩拉得滿滿的對準了這場中手提長劍的少年。
一眾射手終於見到傳說已久的「鳳城飛帥」,所有的目光都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眾人心裡都是又緊張又奇異。這雙目已盲的少年已經鏖戰大半日,雖然袖子被劃破了一角,但是她受的兩處外傷卻都很輕微。此刻,她凜然無懼地站在中央,長劍淌著淋漓的血,在如此包圍下,依然挺拔站立,風神俊朗,大睜著一雙墨玉般的烏黑眼睛,平靜地看著眾人,猶如一尊永遠也不會倒下去的戰神。
剛剛僥倖活下來的十來人,在火光裡看著她那炯炯的目光,心裡更是各自駭異,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心裡都有了個錯覺:這少年的眼睛根本沒有瞎!
孫嘉在人群裡一直往後躲,他甚至希望這茫茫大漠上立刻出現一個地洞,將自己吞下去。所幸,此刻並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動向,所有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同一個地方,就連斷了一臂的朱剛也忘了繼續哼哼唧唧。
一個粗嘎得意之極的聲音劃破了夜空的沉默:「鳳城飛帥,久違了。」
君玉的目光立刻轉向了那個聲音的方向,朗聲道:「蒙哥赤,原來是你!」
這支精騎兵的頭目蒙哥赤,原是胡王大軍中的重要將領,他大哥蒙利爾,正是君玉從軍後斬殺的第一位胡軍大將。後來,胡王主力被鳳凰軍擊潰後,他轉而投*了真穆貼爾成了一名騎兵將領。
蒙哥赤只在隨兄長偷襲鳳凰城時和君玉打過一次照面,而且已經事隔多年,現在見她在雙目已盲的情況下,居然只聽一句話就能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十分駭異,卻依舊得意洋洋道:「鳳城飛帥,你也有今天?正好取你級替我大哥報仇。」
君玉哈哈大笑起來:「蒙哥赤,本帥馳騁疆場時,從來不曾將你這等無能鼠輩放在眼裡。」
蒙哥赤惱羞成怒道:「你這瞎子,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
「蒙哥赤,你這鼠輩,從來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本帥較量,只會躲在勇士們身後虛張聲勢……」君玉用了十分純屬的當地語言,運了內力,清亮的聲音響在大漠上每一個人耳邊,「蒙哥赤,你自逞英雄,在我這瞎子看來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如果你這膽小鬼能抵擋得了我三招,『鳳城飛帥』今天立刻束手就擒……」
蒙哥赤戎馬半生,也是胡族中著名的英雄,即使後來被真穆貼爾收編,依舊是騎兵大將,威風赫赫,如今,聽得這場中瞎眼的少年一口一個「鼠輩」、「膽小鬼」,不禁怒從心起惡向膽邊生,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柄腰刀。
不過,他總算沉住氣來,大聲冷笑道:「死瞎子,你就只管逞口舌之利好了,等這些弓箭將你射成一隻刺蝟,看你還怎麼狂得起來,哈哈哈……」
「蒙哥赤,你果然是個膽小鬼,如此人多勢眾也不敢單獨接本帥一招,今天就饒你一命又何妨?哈哈……」
眾人聽得那場中少年的聲音也並不如何響亮,卻完全將蒙哥赤的狂笑壓了下去,此刻,她依舊好暇以整地站在場中,面帶微笑,一陣風吹得她的寬寬的袍子緩緩飄蕩了幾下,眾人忽然均有了種錯覺,這場中並非站著一個人,而是立著一朵難以描繪的奇異的仙花。這時,她看起來就完全不是戰神,而是天神了。
戰場上,士兵們敬佩的是英雄豪傑,他們久聞「鳳城飛帥」大名,現在見她雙眼已盲,孤身陷入重重包圍,卻依舊如此「口出狂言」。
從「三招」到「一招」——而己方大將以逸代勞人多勢眾,卻一再退縮不敢迎戰,不由得一個個往蒙哥赤望去,眼裡多多少少有了期待或者鄙夷之意。
雖然是夜晚,蒙哥赤原本就紅黑不分的臉膛也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知道今天自己若不應戰,今後在下屬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了。他見君玉雙眼已瞎,又被鐵騎所圍,也不怕她插翅飛了去。他曾聽說過君玉幾十丈外射落己方大將的事跡,卻從來沒有和她面對面親自過招,又見她激戰半日,受傷在先身子單薄,心想你「鳳城飛帥」再厲害,也不過是無力書生樣,總不能一招便將我蒙哥赤擊敗吧?便大聲獰笑道:「好,一招後,本將軍就要帶回你的級去領大功了……」
退在一邊的十來名殺手早已知道君玉的厲害,此刻,卻並無一人出言提醒蒙哥赤。一來,他們見君玉被射手包圍,斷然沒有插翅而飛的可能;二來,他們一行五十人幾乎折損殆盡也沒能拿下「鳳城飛帥」,倒給這眾騎兵撿了個大便宜,可以想像他們居功以後不知會得意成什麼樣子,不如此刻讓他們也見識見識「鳳城飛帥」的厲害,也好日後為眾人的失利找點借口留點顏面。
「將軍,這小子十分厲害,你小心別中了他的激將之計……」
蒙哥赤身邊一人低聲道。
君玉聽著聲音的方向,眼珠一轉,忽然大笑起來:「郎雄,你竟然做了鼠輩的走狗!」
那小聲說話的正是郎雄,他醉酒後在鳳凰城酒樓鬧事,將一個年輕人拋下酒樓。那年輕人在君玉的下曾打他一耳光。郎雄縱橫二十年,將這一耳光視為奇恥大辱,便無論如何不肯再投*鳳凰軍。後來,他投*赤金族,但蒙哥赤忌憚他武功了得平素十分排擠,郎雄鬱悶之極又沒有更好的出路。今天,見君玉眼睛已瞎,深知這種機會千載難逢,便下定決心今天無論如何要立下一功,好有鹹魚翻身的機會。
郎雄十分得意,大笑道:「今天我倒要會會你這天下第一的鳳城飛帥,看看瞎了眼的鳳城飛帥還能如何逞威風……」
君玉朗聲道:「你什麼東西?也配和我較量?」
郎雄的紫紅臉膛此時已經變成了紫黑臉膛,躍躍欲試幾乎立刻就要動手。不過,他總算忌憚君玉的厲害,不敢擅自動手,目光看向了旁邊的蒙哥赤。
君玉握著長劍,依舊面帶微笑,心裡卻焦慮惶惑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她心裡一直在衡量著最佳脫身時刻,從中毒到現在被弓箭手包圍,她怕的並不是自己會被射成一隻刺蝟,而是這茫茫大漠,毫無隱蔽之處,即使脫得了身,自己根本看不見方向也決計走不出去,只好在人多處還不致於迷失方向。君玉雙目已盲,來的又全是冤家對頭,這也激了她的豪氣,縱聲笑道:「你二人膽小如鼠,就一起上吧……」
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本來,單打獨鬥,他二人誰都不敢孤身上陣,現在聽得君玉的話,正合己意,立刻分散了,兩邊向君玉攻來。
蒙哥赤已經策馬衝了過來,他掄起大刀,馬蹄雖急驟,刀卻掄得無聲無息,他面上雖然粗豪,但深知君玉全憑聲音,便留了個心眼,馬連奔三圈,揚起老大的沙塵,在塵土飛揚的馬蹄聲中,他掄了大刀無聲無息地向君玉砍去……
而郎雄更是心思深沉,他也了得,先是一把暗器出,再從馬背上躍起,憑了輕身功夫,無聲無息地向君玉撲去……
嗷嗷的哀號如大漠的泣血,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一道淡紅色的光芒在夜空滑過,蒙哥赤腰刀墜地,握刀的右手五指齊斷,只剩下了一隻光禿禿的血淋淋的手掌。而郎雄雖然退得快,也出一聲慘叫,左邊頭皮被整整削掉大半,帶了血肉模糊的毛,一大片掉到地上,令人毛骨悚然,腥然作嘔。
求生的本能將全身的潛力揮到了極限,君玉早已聽清楚了一眾弓箭手的方向和距離,雙腳在沙地上用力一劃,長嘯一聲,立刻揚起老大一股煙塵,四面八方地向眾人射去。君玉的身子如一隻大鵬鳥一般飛了起來,直朝最前面的一排弓箭手撲去。一眾訓練有素的射手眼睛被砂礫刺疼,雖然反應迅捷,勁弩射出,無奈還是遲了一步,長劍過處,聲聲哀嚎,一張又一張的強弓硬弩隨著主人倒在地上。
其他弓箭手立刻反應過來,箭在弦上,嗖嗖開弓,在利箭的破空聲中,君玉飛轉過方向,長劍舞得水潑不進,耳朵豎起,每一根汗毛都直立,長劍所到處,又有十幾張硬弓被毀。她知道這支精騎的威力,下手決不容情。又有十幾支箭射來,她運足了內力,一把抓住,分散著四面八方擲了出去,剎那間,只聽得一陣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四散奔逃聲……
一支五十餘人的弓箭手,竟然被她砍瓜切菜般斬殺掉三十幾人,餘下者或四散奔逃,或更瘋狂地射擊。
君玉絲毫也不敢放鬆,半空中又騰起一股巨大的煙塵,她側耳一聽,只聽得一陣隱雷般的馬蹄聲隱隱傳來,看樣子,來人的數量起碼上千,這次,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君玉毫不猶豫,側身掠起,瞬間已經跑出七八丈遠外,身後,只聽得一陣慘叫,原本射向她的一排勁弩全部射中了她剛剛躍頂飛過的那七八人……
「快追,決不能讓他跑了……」
「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一旦錯過,就再也找不到了,大汗有令,抓住『鳳城飛帥』者,無論是死是活都重重有賞……」
餘下的不足二十人,踏了夜色,舉了火把,在茫茫大漠上瘋狂地嚷了起來,卻無一人敢縱身先行。
痛得幾乎快暈過去的朱剛,老鼠般的眼珠四處轉動,卻早已沒有了孫嘉的影子,趁這一陣混亂,孫嘉也跑得不知去向了。
那股巨大的煙塵越來越近,蒙哥赤捂著斷掌和頭皮被削掉半塊的郎雄,狼狽不堪地站在原地,朱剛看了看衝在最前面的人,臉色越來越難看。
快馬越來越近,馬上的人雙目閃著寒光,冷聲道:「你們在幹什麼?」
朱剛不敢吭聲。
朱四槐低聲道:「二公子,我們在圍攻『鳳城飛帥』……」
「人呢?」
蒙哥赤大聲道:「那瞎子在這大漠中無論如何也跑不遠,駙馬,快派人追趕……」
朱渝心裡一沉:「瞎子?」
朱剛鼓起了勇氣,大聲道:「鳳城飛帥雙眼已瞎,又有何懼?大伙快追,抓住的重重有賞……」
朱渝看看地上的屍橫遍野,不由得暗暗心驚,目光掃過眾人,冷笑道:「你們這幫酒囊飯袋,連一個瞎了眼的『鳳城飛帥』都拿不下,今後,還有何面目在軍營中混下去?你們即刻收隊滾回去,本帥親自帶兵搜索,我倒要看看,那『鳳城飛帥』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插翅飛出了這茫茫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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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玉越奔越快,腰間所受的傷也越來越劇烈地疼痛。偏偏這晚月色甚濃,將大漠照耀得一覽無餘,毫無遮蔽之處。在她身後,馬蹄聲越來越清晰,她側耳聽了片刻,估計馬匹的數量當在三十到五十之間,很明顯是出來「打草朵」的散兵游勇。
所謂「打草朵」,就是邊境民族的武裝軍隊,常常一股一股結伴行動,洗劫周圍的村莊、小鎮。真穆貼爾軍風殘暴,常縱容和鼓勵軍隊的這種「打草朵」行為。
要是和這群「打草朵」的對上,又會是一場血戰,後面又還有上千如狼似虎的追兵,君玉絲毫不敢停留,又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只是提了口氣拚命地往前奔,也不知道要奔到何時才是個盡頭。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敢鬆懈,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鬆懈,這大漠立刻就會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
奔跑中,君玉忽然踩到幾塊稍大的砂石,腳步一陣趔蹴,身子一矮,一支利箭「嗖」地一聲往頭頂飛過。
後面的馬蹄聲越來越急,貼身收藏的裝花兒的玉盒在奔跑中撞擊著心口,隱隱地疼痛。那花兒將胸口撞擊得實在厲害,君玉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出盒子,鼻子邊忽然聞得隱隱的香味。她心裡極為驚異,這花兒從來沒有什麼味道,這還是她第一次聞得這種陌生的香味。她搖了搖頭,以為是腦子裡出現了幻覺,但是,那陌生的香味卻更濃了起來。
君玉抬起頭看了看什麼也看不見的茫茫夜空,慘笑一聲,低低道:「拓桑,我很快就要來見你了,只是,不知你有沒有等著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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