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夜晚,孟元敬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好不容易半夢半醒之間,卻又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夢魘。
夢裡,他看見小君玉穿著梅眉為她準備的白色衣服,頭戴書生方巾,長身玉立,風姿翩翩,踏著書院廣場上的積雪走來走去,他正要過去招呼她,想問問她『我是不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眨眼之間,她卻沒了人影……一會兒,夢境又變成了小君玉離開千思書院的那個夜晚,他淚流滿面地看著小君玉被茫茫的黑夜吞噬,怎麼喊都喊不答應……
他乾脆起身,來到窗前,推開窗子。
滿院的月光頓時照了進來,牆壁上,「躡景」出微微的淡紅的光芒。
他拿了劍,在院子裡舞了起來,一套《手揮五弦》練完,遠沒有和君玉配合時的默契。他忽然記起,上次見到君玉時,君玉似乎沒有帶著「追飛」了。
他在院子裡一張冰冷的石椅上坐下,朝霧露濃,衣服都被浸濕了也渾然不覺。
「元敬,你怎麼坐在這裡?」
孟母一大早起來去看兒子,只見房間空空。她走出來,卻見兒子呆呆坐在園子裡,滿面憔悴。她奇怪地看著兒子一身的霧水,心疼地道:「怎麼不好好休息,幹嘛坐在這裡呆?」
孟元敬搖搖頭,沒有說話。
孟母忙道:「元敬,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孟元敬站了起來:「娘,我要出去一趟。」
「好的,你出去散散心吧,晚上早點回來。」
「不,我是要出遠門。我想告假一段時間,明天就走。」
「那怎麼行?明天翰林大學士王大人設宴請你,我已經替你答應了下來。王夫人已經派過媒人來提親,他的千金品貌雙全,又是詩書世家,我十分中意……」
「把所有提親的全部推了吧,我不會去應酬的。」
孟元敬侍母至孝,從來不會拂逆母親的安排,就連當年他心儀歌妓香紅葉,母親不同意也只好忍讓,不敢稍有忤逆怕傷了母親的心。
孟母還是第一次見到兒子如此堅決的態度,十分意外:「為什麼要推卻所有提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年齡不小了,還要等到何時?而且,王大學士府上的宴會已經定下,臨時推辭怎麼向人家交代?」
孟元敬道:「我要去見一位朋友。我要當面問她一些事情。」
孟母十分不悅:「什麼朋友竟比你的終身大事還重要?」
「這事比什麼都重要。如果弄不清楚,我只怕終生都難以心安。」
也許是兒子那種奇怪的口吻,又但見兒子從未有過的滿面憔悴之意,孟母十分心疼,不禁緩和了語氣:「你這朋友是誰,我認識麼?」
孟元敬沉默了一會兒:「娘,可還記得君玉?」
孟母笑了起來:「君玉?我怎麼不知道,沒聽你說過1oo回也有99回。對了,在進京之前,我一些世家的女眷們聚了一次。所有女眷無不對君玉交口稱讚,尤其是汪均的母親和祖母,她們都將君玉誇得天上有地下無,他祖母還遺憾地說,君玉救過汪均的命,若汪均是女孩子的話,一定要他以身相許,想方設法招了君玉做孫女婿。她們都羨慕我兒子有如此一個朋友,聽說江南不少有女兒的豪門大族爭相打聽他有沒有成家,想給他提親呢……呵呵,當時,我心裡還隱隱有點不開心,怎麼,這君玉竟然比我的兒子還好麼?只可惜,君玉到江南時,我不在家,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你這個據說是神仙一般的朋友……元敬,什麼時候邀請他來家裡做客吧,讓我瞧瞧……」
孟元敬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君玉,她比你聽來的那些傳聞更好。娘,你若見了她,一定會十分喜歡她的。」
「你就是為了去見他?」
「對。」
「娘,你可聽過『蘭茜思』這個人?」
孟母十分訝異地看著兒子:「你怎麼會問起這個?」
「蘭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
孟母不悅道:「你問這個幹什麼?你怎麼會知道蘭茜思的?」
「蘭茜思,就是君玉的母親。」
孟母面色大變,這些年來,她和弟弟、弟媳之間從來不曾提起過「蘭茜思」這個名字。二十幾年下來,她幾乎都要將這個名字忘記了,沒想到兒子今天卻問了起來。更沒想到,蘭茜思的兒子卻正是自己兒子最要好的朋友。
「舅舅和舅母,可是做過一些對不起蘭茜思的事情?」
孟母歎息了一聲:「你舅舅都已經去世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舅舅,他這些年來一直鬱鬱寡歡,跟舅母的關係也不好,這也是他那麼早就去世的主要原因吧?」
孟母想起逝世不久的弟弟,長歎一聲:「你舅母家世、人品、相貌樣樣都好,真不明白你舅舅為什麼會一直耿耿於懷……」
「那蘭茜思呢?蘭茜思不好麼?」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蘭茜思。一個女孩子,不在閨閣安分守己、刺繡工織、恪盡婦道,卻一天到晚爭強好勝、打打殺殺,甚至於想當什麼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攪得天翻地覆。怎不令人憎恨?」
「蘭茜思是個孤兒,可能是因為從小無人管教,十分野性,自出道以來就十分囂張。我們家裡是傳統的世家,但是後來人丁不旺,只得我和你舅舅姐弟兩個。你舅舅幼從名師,劍法十分高明,因此,家裡對他期望甚高。也許是孽緣際會,你舅舅一認識蘭茜思就很喜歡她,兩個人情投意合,連家裡百般阻止都無可奈何。」
「有一次,你外公親自出面告誡蘭茜思,要她別再興風作浪也不許再纏著你舅舅,被蘭茜思斷然拒絕。你外公本想教訓她一下,沒想到蘭茜思卻傲然說自己從來不與和自己相差太遠的人較量。你外公原本也大有威名,經此一氣,大病一場。可你舅舅不怪蘭茜思無禮反倒責怪家裡不該那麼對待蘭茜思,乾脆離家出走了。
「就在我們都深感絕望的時候,蘭茜思卻不知為何和你舅舅決裂,無論你舅舅怎麼請求都不肯回心轉意。得知你舅舅要娶你舅母的時候,全家人都欣喜若狂。只是,誰也想不到,你舅舅婚後會是這般境況……哎。」
「蘭茜思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雖然我只見過她兩次,也不太喜歡她,但有時想起卻又有點佩服她那絕世的武功和淵博的知識,她的言行舉止、她那樣神采飛揚的笑臉,總之,她是那種你只要見過一次,就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人。哎,幾十年來,我還從來沒有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見到過,以至於很多年以後,我見你舅舅那般鬱鬱寡歡的樣子,又不由得恨她當年為什麼會拋棄你舅舅……」
孟母歎道:「蘭茜思如此無情,遠遠不及你舅母溫存體貼,真不知你舅舅生前到底是怎麼想的……」
孟元敬想起「寒景園」裡「情魔」講述的那個關於蘭茜思和舅舅、舅母之間恩怨的長長的故事,只覺得此刻面上都還有些火辣辣的,不禁大聲道:「這倒不一定。」
孟母狐疑地道:「長輩之間的恩怨,你知道些什麼?」
孟元敬搖搖頭,舅舅已經去世,蘭茜思更早已過世,加上石嵐妮姐妹的入宮,只剩下舅母孤零零一人度日,現在再提這些又有何意義?
便不和母親提起「情魔」的那個故事,只是道:「那些過去的事情,我也不問了。」
孟母道:「真想不到君玉就是蘭茜思的兒子。不過,聽汪均的祖母將他誇得那般天上有地下無,我倒真有點不服氣,想必是因為他救過汪均,所以誇大其辭也有可能。這天下再好之人,又怎會比我兒子還好?。」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君玉更好的人了,娘,你一定要喜歡君玉,你非喜歡君玉不可。」
孟母笑了起來:「元敬,君玉到底有什麼魔力人人都說好?你看你這樣子,倒不像是要我喜歡你的朋友,而是要我喜歡你中意的女孩子似的。」
「若君玉是女孩子呢?」
孟母笑著看著兒子,忽然瞪眼道:「元敬,你那個做大元帥的朋友,怎會是個女孩子?」
孟元敬強笑著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才道:「當然——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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