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學的日子沒幾天了,可我的報名費和生活費還沒有湊齊。在生產隊借了1oo斤谷子到糧站轉糧食關係,賣了7元錢。其餘的8元怎麼辦,我不好意思問我父親,因為他太苦太窮了。我決定,如果到9月1日還湊不齊就不上學了。可我四姐和我母親都在幫我準備舊衣服和被子,已出嫁的三個姐姐分別給我送來一雙新布鞋。
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給母親說錢湊不夠就算了,我不讀了。我母親卻說:「你爸說,到開學那天再借不到就砍兩捆竹子去賣,他說砸鍋賣鐵都要送你讀你爸沒有文化,在舊社會吃盡了苦,受盡了氣。」
生產隊的油桐還沒開始採摘,也沒機會去找那殘留物,讀初中已把家裡能值錢的東西都賣光了。實在想不出辦法,我又去找鄒元安哥,他答應到時如果錢不夠,他犯錯誤都要挪用點錢借給我。
那兩天我真是度日如年,農民們再好聽的龍門陣我都聽不進去,他們歇氣時我一個人留在田里慢慢的推谷草。
到9月1日那天,雨下得特別大,我簡直心如刀絞。等到雨小了後,父母親就扛著竹子,我打著傘,背著1o斤大米(拿到學校加餐的)跟在後面。雨時停時下,父母都成了落湯雞。母親就埋怨父親說:「你一輩子做事都是這樣不慌不忙的,哪天都說把竹子砍去賣了,你一定要等到今天。今天的日子才好,雨下這麼大,等到街上時,市都散了,看你賣給哪個?」
父親卻說:「你懂個球,我想讓筍子多長几天,怕把老竹子砍早了,筍子上不倒林。哪個曉得它龜兒子老天爺要下雨?實在賣不脫,叫他大姐夫幫我借幾塊錢。」
原來,我那不慌不忙的老父親還真有一套。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中有個軍事總指揮庫圖索夫,在法國拿破倫的軍隊已經佔領了半個俄羅斯時,軍事會議上,那些高級將領在高談闊論,他卻在打瞌睡,等人們談論完後,他才睜開眼睛宣佈作戰方案。其實,他不必要聽他們的謀略,因為他早就制定好了方案。
雖然我的父親只是我們家裡的總指揮,但他卻有庫圖索夫的性格,深謀遠慮,臨危不驚,永遠不慌不忙。也許,這就是他生活那麼艱難,卻能活到92歲的原因。我真有點佩服他了。
走到離家1o裡地的元通寺時,固然竹市快散完了,只有兩三個要買竹子的農民在那裡。我父親也顧不得講價,別人出價就賣了,終於湊夠了15元錢,還有一元給我做零用。
我們三人又頂著時停時下的雨到大姐家吃午飯,因為她家正好順路。吃過午飯,我姐不知從哪裡弄來五斤糧票。她交給我說,吃不飽時到飯店吃碗麵也好嘛。我當時很感動,至今都未忘懷。大姐夫幫我挑著我的木版箱和一床被蓋,我還是打著一把傘,背著我用來加餐的十斤大米跟在後面,儼然像一個公子哥兒,大姐夫像我的書僮。
走到一條河邊就過不去了,因為洪水把朱家橋淹沒了。我倆站在河邊等了大約一個小時,水位低了些,見又有人淌水過河。一個農民大爺就說他幫我,我按他說的方法,用腳摸著橋走。橋下是轟隆隆的水聲,腳不斷的被急流推出水面,幾次都被大爺拉住,要不然,衝下河去也是不死即傷。我姐夫見我過河後,才挑著我的行李吃力地走了過來。
終於,我倆在下午五點過走到了學校。
在我報名時,我的班主任余君老師問我帶齊學費和一月伙食費沒有,我說帶齊了。老師想了一下,就說,那你去繳完費就去山下的禮堂吃晚飯,晚飯後就到我們二班的教室哈。
在大姐夫的幫助下,我很快就繳完費,鋪好了床。
我們的班主任是一個高大壯實的美少*婦,她叫余君。在上晚自習時,我們領好書本後,她就叫我們分小組討論,討論的話題就是申報人民助學金。這時我才知道有很多人沒繳清書學費,而且還有幾個人連伙食費都未交。
從農村來的同學幾乎都要申報,一個個把家裡說得很淒慘,就像舊社會的楊白勞一樣窮。
一個同學說他父母都患有風濕病,不能到生產隊勞動掙工分,家裡至今還欠生產隊兩百多元糧食錢。一個同學說他家連年遭豬瘟,豬都死得光光的,家裡為展養豬事業,背了一屁股債。
……
一個接著一個地訴苦,真有點像生產隊裡的「訴苦大會」生產對的訴苦大會是訴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而我的同學卻在訴自己的苦,幸好不是整風運動,要是整風運動的話,他們可以很輕鬆地被劃為右派了。
我見到他們一個個都比我窮,而且很多人都說沒有借到錢,如果申請不到人民助學金,就只好不讀書,回家掙工分還債了。
我的費用都繳清了,我還好意思申報人民助學金嗎?所以,我就一言不地聽他們只憶苦不思甜的討論會。
我沒有申請助學金,每月的七元伙食費都是轉32斤糧食(那時國家對中學生的定糧標準)的三元多錢和父母賣雞蛋給我湊的。所以就沒有錢添置衣服,我的那件皮裌襖也早已破爛。到冬天就把幾件舊衣服穿在一起,但還是冷得弓著腰。有一天課外活動的時候,余老師把我叫到她辦公室,她說:「你有棉衣嗎?」
「沒有。」我說。
「你不冷嗎?」
「有點冷。」
「你為什麼不申請助學金?」
「我聽到那麼多同學都要申請,我的入學費也繳清了,我就放棄了。」
「你太老實了。」
「我父親說明年我們的老母豬出小豬後,就有錢給我買衣服了。」
「那是以後的事了。你填張表,這次學校給你解決一件棉衣,下學期每月給你三元的人民助學金,不需要在班上申請了。我班只有一個沒有父母,靠哥嫂供養的同學每月的助學金是四元,其餘都是三元。你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黨和政府的期望。」
「我會的。」
我填好表交給余老師後,沒過多久我就領到了一件新棉衣。穿在身上非常暖活,走路時再也不用弓著腰來保持體溫了,似乎一下就長高了幾公分一樣。
第二學期報名時,余老師在我的報名單上寫了免去學雜費二元捌角的字樣,並且每月能到學校總務處領到三元錢助學金,就只需再繳四元就夠伙食費了。這樣,家裡幫我轉糧食關係時,賣給糧站的谷子或紅苕、小麥的錢,只差幾角就夠四元了。
那時我非常感激余老師,覺得余老師就是我的母親,我的大姐。她洞察一切,她不偏心,他庇佑老實人。也非常感激黨和政府,尤其更加熱愛我們的領袖**。這在當時是我們農村學生的真心,也是最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可能現代學生要笑我們幼稚,但這是無法改變的歷史)。
有一天,晚自習下課後,因為淋巴炎,高燒使我昏睡在課桌上。余老師覺了我沒走,就攙扶我到了醫務室弄藥。醫生給了我幾片阿司匹林藥片,藥片很大。沒開水沖,是吃不下去的,余老師就帶我到她家吃藥。
我才知道余老師全家住一間屋,小屋坐落在山崖邊,出門後就能看到懸崖,讓人膽戰心驚。我是打從出麻疹吃過一劑中藥到現在,14年都未吃過藥了,所以不知道怎樣能吞下那麼大的藥片。余老師把藥片放到我嘴裡,用溫開水幫我沖了幾次都為吞下去。余老師就把藥片掰成碎片餵我,我才把藥吃下去了。
後來聽說余老師的老公在外地工作,她有一個兩歲多的兒子,由她媽媽幫她帶,一家人住這間小屋,還是因為有兒子得到的特殊待遇。沒結婚的老師,住的屋還比這間要小得多。
儘管那時學校的條件很差,但我們學校食堂的伙食還不錯。每頓炊事員把飯、菜各裝在一個大瓷盆裡,放在各桌上。到吃飯時,席長安派一人分飯菜。每週吃兩次肉,外加一次油條。因為每人每天吃一斤零五錢糧食,每月每人就有半斤節餘,也許這半斤就是用來炸油條給我們吃的吧?那時,學校的管理體系非常嚴格,哪像現在的學生食堂,老闆想賺多少就賺多少!而且,通常是不洗菜的,先把菜切好後,才用水龍頭沖一下。我的飯量不大,基本上能吃飽。有時要打籃球和乒乓,或者參加學校農場的勞動,就用瓷盅裝點家裡帶來的米放到食堂的案版上,再放一張蒸飯票(一分錢買兩張)在瓷盅上,炊事員就會給你加上適當的水,飯蒸好後就抬到食堂進口的地方,各人認領。
在余老師的關心照顧下,我們的學習生活都非常快樂。
到星期六晚上可以自由上街時,吃完晚飯後,我們就三五成群的到縣城閒逛。有時還到茶館裡,站在旁邊聽說書人說書。回來時,就在護城河邊的一個女子餐廳吃八分錢一碗的素面(偶爾嘴讒時,就跑到清真食堂去排隊吃一角三分錢一碗的牛肉麵)。
有時聽說有好的戲劇在上演時,就省去吃素面的錢,買五分錢一張的戲票到縣川劇團看川劇。
記得有一次,我班的同學王成法說他幫別人的忙,得到兩元錢,所以,他一定要請我到女子餐廳好好的吃一頓。我說:「你為什麼要請我?」
「我太佩服你了,你腦袋瓜子好使,我觀察你在上課時不是,就是在畫畫,可你的成績總是在班上前幾名(那時,班主任是不不給學生排名次的,是成績好的幾個人私自在各科老師那裡抄下分數排的,也只排到前十名)。雖然還有幾個排在你前面,但他們是拼了命在學習,沒有你的潛力大。你告訴我一點方法,好嗎?」
「其實,每節課老師講新課時我都很專心,其餘時間就或做作業,沒有你說的那麼聰明。至於學習方法嗎,到沒有特別的,主要是每節課要聽懂,有疑惑時一定要問老師或同學,久之,學習就很輕鬆了。」
「我還以為你是神童呢,我就照你說的專心聽新課,不懂的你要給我說哈!」
「那是當然的!」
我倆吃了一盤涼拌干牛肉,他吃了二兩白酒,最後各人吃了一碗排骨面……一共才花了1元4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