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之時,端睿王頹然的回到軍帳,剛一揪帷幕,便見一道巍然的身姿坐在他蒲上。祁明夏雙腿盤坐,兩隻手臂放在膝上,紋絲不動。他垂不語,黑遮住了他俊朗的面容,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夏兒。」
端睿王顯然有些吃驚,下意識的心中忐忑起來。他輕喚了一聲,後又佯裝無事的走到他跟前,笑說:「怎這般早就來了,吃過早膳了沒?」
祁明夏不動,兩人不過數步之遙,端睿王卻感覺腳下似有千仞鴻溝,無法逾越。他微微歎了歎氣,像往日一般把長麾卸下,筆挺的坐著。哪知他剛一坐,對面的男子卻如箭繃在弦一般,倏地從腰間拔出長劍,抵在端睿王顎下。
「為什麼……」
明夏不抬頭,全身氣息陰冷之極。
端睿王先是一驚,而後苦澀一笑。他說:「你都知道了?」
「為什麼要騙我這麼久,為什麼,為什麼……」祁明夏全身都因忿怒而顫抖。他無法想像自己這麼多年竟都活在欺瞞與無知中。他以為自己的母妃病殞,以為自己是父王最愛最信任的兒子。然,一切都在旦夕之間顛倒過來,他的娘一早就瘋了,就死了,而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竟親手殺了他唯一的至親!
他的孿生弟弟!
「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麼!?」如龍嘯在天,明夏以渾厚的內力,怒聲一喊。瞬間,帳內的所有東西都震了起來,瑟瑟抖。他手裡緊攥著劍,那劍刃毫無縫隙的貼著端睿王的脖子,只要再近一步,他必將喪命。
「你騙的我好苦,你把我親生母親拱手送人,讓我無知的活了這麼多年。你從不說我還有個弟弟,而我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殺了他……」
「殺了他!!」
明夏瞪著赤紅的眼,宛如一頭瀕臨崩潰的獅子。
「夏兒……」
端睿王心如死灰,他終究是瞞不過明夏。他苦苦支撐了這麼久,一切還是分崩離析。冤孽啊,一些的孽債就算你怎麼躲,終也會找上你的。他喟然一歎,一絲也不畏懼死亡,他甚至更希望,明夏就這麼一劍劃了下來,瞭解也罷。
想時,端睿王緩緩闔眼,視死如歸般。
祁明夏卻喘著粗氣,定定的望著他,他瞪了半晌,最後竟把劍收了回來。冰涼的鋒刃從顎下移走,端睿王狐疑的睜眼,卻見明夏頹然的坐回,把劍拋作一邊。
「夏兒?」
祁明夏並不看他,緘默一刻後,他冷聲道:「說清楚吧。」
端睿王一愣,粗眉愕然一挑。祁明夏卻扯起唇角,俊邪的臉上浮現一抹澀意昂然的笑:「你瞞了他,對麼?」
「你……你說什麼?」
端睿王駭意連連,倉皇的佯裝無事。祁明夏卻笑的更為淒涼,他忽地把視線瞪過來,直勾勾的盯著端睿王,咬牙道:「是她對麼?」
「誰?」端睿王閃爍其詞。明夏卻窮追不捨:「別再騙我了,到了這個份上,你再瞞我,於心何忍!?」他目光如炬,熊熊火焰像要把端睿王燒出兩個窟窿一般,端睿王分外掙扎的看著他,竟是不語。
「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想,她定是犯了滔天大罪,你才把她關起來,與世隔絕。但即便你如何孤立她,冷漠她,也無法贖了她的罪過。」祁明夏字字鏗鏘有力,他是聰明的,他知道他的義親不是這般殘忍的人,他知道那個躲在深山裡,閉門不出的女人,定有玄機。
「我沒想讓她贖罪,我只知,一切都太晚,我即便怪罪於她也於事無補,我不能讓雲翹沒了娘。」端睿王音色顫抖的說來,祁明夏卻擠了擠眉眼:「但你卻讓我沒了娘!」
「孩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端睿王搖了搖頭,說到:「當年我送你娘入宮,並不知曉她肚裡還有孩子。你娘是一個好女人,她雖是陰魅,卻用情至真。她知曉我心繫天下,一心想要助我,才心甘情願入宮為妃。」
「那又如何?」明夏一張陰兀之極的臉,波瀾不興,啟唇時,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中擠出來一般。
「你最後不仍舊拋棄了她,選擇了她?」
「不,不是的。」端睿王又慌忙搖頭:「我是真心想把你娘接回來,可那時她生了燁兒,燁兒是陽魅,她甚是憂心,便留在宮裡不肯出來。後又懷了明月與你,她本以為你們不會再步她的後塵,卻不料明月生下來仍是魅生。」
祁明夏雖沒有正式聽過魅生的解釋,但這兩個詞在成熵的領土上,卻並不少聽。他大約還是知道,什麼是魅生的。
他不做聲,聽端睿王一一道來:「你與明月生下來時,我專程藉故從漠西趕回沁城。那夜大風大雨,我偷偷在你娘寢殿守候。明月生下時,全身血紅,她當即便知,她又生了一個陰魅。她心如刀絞,抱著孩子哭到天明。好在你並無異常,她才稍稍平復下來。」
端睿王說時,仿如陷入無盡的回憶,那些錐心刺骨的回憶仍歷歷在目,每每回想都是痛。
「那夜,本是生的雙生子,奶媽欲要稟告皇上時,卻被你娘一掌打死。我從屏風後出來,她眸中無光的看著我,那眼神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她已心如死灰,把你交到我手上說——」
「瀾,你把夏兒帶走。」
當時的祁淵不可置信的注視女子,女子卻慘然一笑:
「他是個幸運兒,為娘的自然希望他,一直幸福下去。」
她美艷之極,不可方物,說時卻淚光瀲灩。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讓人瞅一眼便心如刀剜。
「為什麼不一起走?」
她搖搖頭,又說:「我要陪著我的兩個孩子,保護他們,讓他們健健康康的成長。即便以後萬劫不復,也不讓他們孤身一人。」落洇兒懂得一個魅生的命運,所有的魅生注定是上天的棄兒,不得善終。
當時的端睿王年紀輕輕,血氣方剛,怎會容得她這樣。他怒到:「都是我的錯,我太過自私,洇兒,我帶你走,燁兒和月兒我都帶走!!」他一時激動,什麼也顧不上了。調兒卻含淚的望著他,眸中的感動可見一斑,她對他嫣然一笑後,點了他的六道。
「有你這句話,我死而無憾。」
說罷,便拖著脆弱的身體,把他推出窗外。窗外有端睿王的心腹,她令他們走,他們為了王爺的安全,當機立斷,帶了端睿王回去。
而後,眾人都知,落太妃產下一子,取名祁明月。卻從未有人知曉,世上還有一個帶著她滿腔憐愛的孩子,祁明夏。
「可為什麼,她後來變成那樣,那個山裡的女人,究竟做了什麼!?」明夏小的時候就見過那女子,他打從心底就不喜歡她。因為她看他的眼神,都是輕蔑之極,仿似看著一個畜生一般,嗤之以鼻。
所以,他從不喊她母妃。
端睿王長長歎出一口氣,二十多年了,這件事放在他心裡二十多年了。這一天他還是要面對,還是要對著明夏,說出最殘忍的事實。
「她會易容,眾所周知。她易容之術天下無雙,奇門異術更是厲害了得。」
「那又如何?」明夏依舊想不通。
端睿王卻攥緊拳頭,眉宇間憤慨難當,說到:「她扮作我的模樣,給你娘喝了那藥水。控制魅生的藥水。」
明夏黑眸一瞠。
「那藥水能令魅生受盡擺佈。」他只微微一解釋,再也不願意說下去。他沉痛的闔眼,心中的痛不可抑止的迸出來。祁明夏深吸一口氣,當即霍然站起:
「我要殺了她!!」
「孩子,夠了,她已受了她應有的懲罰,日日承受鑽心蝕骨的痛。她畢竟是雲翹的親娘,雲翹她還小,她什麼都不知道。」端睿王扯住明夏的衣裾,竭力挽留。祁明夏黑眸圓大,血絲滿佈,他忿忿說道:
「她可憐,我娘就不可憐了麼。從小我就沒有娘,等我有了,卻是這麼個結果。魅生又如何,因為是魅生就要趕盡殺絕?如若不是你們這群自以為是的人,怎會有這般下場!!」祁明夏從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世居然如此淒涼。現在的他,甚至能理解,為什麼祁燁的恨,會到這個地步。換做是他,他也不可能讓他們好過!
「夏兒,為父的對不起你,你可以殺了我,也可以殺了她。但為父只求你,保住祁胤!!」他端睿王死不足惜,那個女人為了得到他的愛,作惡多端,也是死有餘辜。只是,一切的一切可以由他來背負,卻不能讓祁胤的百姓擔負。
他們都是無辜的,他們何其冤!
「為父雖犯下太多罪孽,但都是為了祁胤百姓。如今遭此劫難,祁胤將亡,為父拼盡全力也會阻止。等一切過去後,我自當領罪自縊,還你娘一個恩情。」
祁明夏頓在原地,太多的真相讓他措手不及。他有恨,可這恨卻無處可洩,他該恨誰,恨那個女人,恨養他育他的爹爹?還是像祁燁一般恨天下的黎民百姓?
他想不明白。
可是,要他看著祁胤亡,他卻於心不忍。曾幾何時,他披甲上陣,為國與外敵浴血奮戰,看見那些在他庇護下的百姓,笑靨綻放,安居樂業,他由衷的感到自豪。他的血內早已與祁胤連做一體,怎能割捨得開。
是的,即便他有了恨,他也不可能遷怒百姓。
「祁胤,我自會全力守衛,但對你,我已無法再像以前一般了。」他甚至心痛到,無法喊他一聲父王。
端睿王緩緩站起身,他曲躬的背,宛如有千斤重擔,壓的他喘不過氣。他苦澀的笑了笑,說:「孩子,可我一直都會當你,是我的孩子。」
兩個人男人,咫尺天涯。
命運,何其殘忍,曙光,何時會臨?
女子跪坐在帳內,窗口的毛氈微微耷拉,肆意的風把它吹著左右搖晃。黎明的光曉,從那縫隙裡射入,落在她跟前一處。她的眼,就這麼直直投在地上,追隨那光線,看著它慢慢變粗,慢慢拉長,又看著它漸漸削弱,漸漸湮滅。
日夜交替,芊澤就這麼坐在帳內,一坐三日。
這日雲翹送了點心入帳,芊澤仍舊像個木偶一般,怔然呆。她從與皇帝回來後,就只悶不吭聲,這幾日更是足不出戶,讓她好不擔憂。雲翹總覺得,芊澤隱隱的在變化,她感到她正在下一個巨大的決心。
「芊澤,吃些點心吧。」
芊澤緩緩抬目,望著雲翹,她莞爾一笑:「不餓。」
「還不餓,你再不吃,人就餓癟了。每日三餐阿嬤都送來,你卻只沾了沾邊,就擱下了,你還想活不想活了?」雲翹撅起嘴,一骨碌的嘟囔道。芊澤望著她,說到:「謝謝郡主關心,芊澤不餓,餓了,我自然就會吃了。」
這時,簾幕被赫然揪開,一道高大俊朗的身影疾走了過來,雲翹一側頭,現是夕岄。
夕岄似是前日夜裡回來的,雲翹隔日去找他,他只是閉門不出。今日倒好,他一出門居然第一個找芊澤。雲翹想時,心裡頓時不是滋味,把碗筷擱下,悻悻然的站起:
「你怎麼來了?」
她大大咧咧的走向夕岄,夕岄的目光卻過關斬將,直接躍到芊澤身上。
他大步流星的走來,拽起芊澤道:「你那日與他,同時掉崖?」
他問的突兀,問的憂心似焚。夕岄完全忽略一旁的雲翹,只蹙眉盯著芊澤。芊澤笑曰:「是啊。」
「他沒現什麼?」
「什麼也沒現。」芊澤當即回答。雲翹倒吃了一驚,前幾日問起芊澤,芊澤都避而不談,今日怎一問就出?莫不是因為問的人是夕岄,她就老實了?
雲翹心中本就有醋意,這一想,心中更怒,索性道:「你們聊著吧,我走了!」她走時還故意『不小心』踩了夕岄的腳,夕岄只是輕『哎』了一聲,便當沒事一般扭過頭去。雲翹更是忿然,顰起柳眉,攥著拳就出了帳。
「你說的可是真,他什麼都沒有現?」夕岄一再詢問,芊澤卻只笑,篤定道:「沒有,一點都沒有現。」
她說時,輕然從容,一點都沒有撒謊的意思。夕岄知道,以往的芊澤,只要一撒謊就會臉紅心跳,瞧一眼便認得真假。如今她泰然自若,他倒放下心來。可是為什麼,他隱隱的覺得,此刻的芊澤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
她的目光雖是柔和溫婉,卻透露著一絲凜然與決意。
只是一點點,藏在她眸底,些小翻湧。
「芊澤,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夕岄又擔心的問來,芊澤捶捶他的肩,佯裝有慍色:「哪有什麼事,你總是多想,也不怕白了頭。」她還有力氣與他說玩笑話,看來真的沒事。夕岄舒了一口氣,心忖是自己多心了,便說:
「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嗯。」
芊澤微微頷,面容上掛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意。
夕岄走後,芊澤的笑容頓時凝固。她轉回身,坐回蒲墊,從桌上扯出一張紙,思忖下筆:
——黎紫。——
而與此同時的西郊。
紅女子一襲黑衣,躲在陰翳之地,就像融入了樹蔭一般。她拜在男子腳下,畢恭畢敬,而男子只是瞇眼看著她,笑道:「明日,朕就走了。」
祁燁負手而立,一挑俊眉又問:
「朕要送給漠西營地的大禮,你可有準備好?」他意有所指,黎紫在他身下一頓,繼而堅定道:「主上放心,主上離去之時,便是他們收到此份大禮之時!」
「很好,朕真的很期待。」
祁燁陰森森的笑,俊龐些小抬起,天空悶聲一響,頃刻間烏雲密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