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著滿桌的佳餚,只是默然無語。從秋陵回來的隔日,皇帝便命御廚燒了這桌酒菜,隻身與芊澤對酌。然,芊澤只是抿了幾口酒,便垂眸緘默。祁燁也不說話,幾杯酒下肚,已有些薄醺。他摩挲著酒杯,一副慵懶疏散的模樣。
「這酒濃醇,後勁十足,朕多喝了幾杯,則有些酣沉耳熱了。」他放下青玉酒杯,五指拈起象牙筷,夾了一塊萊,細心觀摩:「這道菜叫煙熏撩肉,肉都是從活豬身上,一條條刮下來,立即煙熏的,滋味煞是好。」
「芊澤可想試試?」
他抬高筷子,那塊色澤油亮的肉片,倏地成為芊澤眸中的焦點。她一瞠目,胃中似有翻騰,便驀然別過臉去。祁燁見罷,輕笑如歎息:「朕為了你,擺了滿滿一桌的佳餚,你卻不吃。若是有一天,你為朕燒了一桌菜,朕定會全數吃下。」
他說時輕描淡寫,彷彿只是自喃。芊澤秀眉微顰,悄然望了他一眼,祁燁卻又恢復平日的意興闡珊,說到:「你生朕的氣了,是嗎?」
芊澤睫翼微顫,小嘴囁嚅:「小珺呢?」
「你莫不是只關心她?」
祁燁蹙眉,眉宇間山雨欲來。芊澤靜默片刻,只道:「你有什麼不滿,衝著我來便是,小珺是無辜的,你已撥了她的舌,又何苦要逼死她?」她語態平穩,卻充滿憤慨。
祁燁放下筷子,說到:「不是朕逼死她,是你逼死她。」
微有咬牙切齒,祈燁一瞇眼。
芊澤抬目,與之赫然對視,祁燁卻說:「朕磐告過你,一次又一次,可你不聽。」他站起身,危險的逼近:「芊澤,你說朕該如何對你,朕又捨不得罰你,只能罰那些不知死活的奴才,你說對嗎?」
他伸手,撫摸芊澤的臉頰。女子的瞳仁,緊張的望著他滑動的五指,輕聲說:「你罰我吧,不要傷害他人。皇上,你犯的錯已經夠多了,不要再這樣了……」
「哈哈!」
祁燁聽罷大笑:「朕錯,朕哪裡錯了?」他撫在女子頰邊的手一緊,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之對視:「朕不覺得朕錯了,朕說過,朕導演的戲碼,現在才剛剛開始。芊澤,朕會讓你看到祁胤的萬劫不復,等天下都覆滅了,還有誰來說朕,錯了呢?」
芊澤心中忽的生出了絕望,她在他眸裡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恨意和決然。她尋不到一絲光明,能讓她在黑暗中攀住。
「對了。」
祁燁倏地鬆開捏著芊澤的手,笑道:「朕還請了幾位你的摯友前來一同用膳。」他說時,擊掌邀人。寢殿的門被推開,上官柳瑩緩緩邁過門檻,神色淡若清水,波瀾不驚。只是她眉宇間,仍隱隱的聚著一絲懼意。
「柳瑩!」
芊澤霍地要站起身,祈燁卻按住她,說到:「你不是想小珺嗎,朕知道你捨不得她,便讓侍衛把她請了回來,好在她的馬車還沒過城門,否則找起來可要費番周折了。」他又一搖手,玉塞姑姑又把一襲青裙的小珺推了進來。
「如此,有良友相伴,你可會動筷?」
祁燁把象牙鑲玉的筷子擱在芊澤跟前,瞇眼淺笑。芊澤霎時瞪住他,咬牙切齒道:「祈燁!」
她怒了,她真的怒了。為什麼要這樣逼她,怎麼會成這樣,為什麼要這樣!?
「朕的皇后近來與你走的極近,朕問她,她說是為了不讓你悶著,朕信了她。可她,卻做了什麼?」他反身向上官柳瑩走來,抬起她的下巴,潭目凝望。
上官柳瑩斂眸,不敢直視。
「她想把你從朕的身邊,帶走。」他有意識的用勁,上官柳瑩疼的悶哼,卻面不改色。「朕真是傷心啊……」
「朕一傷心,就想殺人。上官家上上下下三百口待罪之人,朕一個一個的殺,能快活整整一年!哈哈!」
他揚手大笑,旋即鬆開上官柳瑩,走向一旁的女子。他負手而立,巍然站在她跟前,小珺嚇得雙腿抖索。
「這個啞女,大膽過一次,朕饒過了她。可是朕卻現,你對她比對朕還好,朕著實妒忌。若是她死了,朕就不會這般苦惱了,是麼?」他剛說完,小珺便霍然跪下,連連磕頭。她無法聲,只得咿咿唔唔的哽咽求饒。
芊澤跑過來,護住她,向祁燁怒叱:「夠了夠了!!」
「她們已經夠可憐了,不要再這樣了!!」
芊澤雙目斥紅,決然咆哮:
「祈燁你是個瘋子,瘋子!!你殺人不眨眼,親弟弟你殺,親生孩子你也殺,就連無怨無仇的人你亦不饒過!你一人的恨,卻要千千萬萬的人為你陪葬!」
芊澤忍了太久,她心如死灰,每日每夜都備受煎熬。祁澈死時的霎那,一遍一遍週而復始的出現在她腦海,成為夢魘。
然,可笑的是,她卻時常某不住的回想當初,回想和祁燁在屋頂的每分每刻。那些畫面,與如今的他,形成強烈對比,讓她心如刀絞,痛不欲生。她甚至會可笑的奢望,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特別是在他溫柔對她的剎那,在他獨自畿然神傷的剎那。因為,那時她總能捕捉住哪怕一秒曾經的他。她是這般貪婪這個瞬間,她想瘋了那個住在她心裡的男子,所以她始終都不能釋懷。
她想那個他回來。
可她真的力不從心……
掙也掙不脫,逃也逃不離,而他亦愈走愈遠。
「我不逃了,我不逃了。我哪也不去,我就在這裡,你別再傷害無辜的人了,祈燁,我陪你,我陪你。你是要去地獄,那我也同你一起去,我同你一起萬劫不復!!」什麼自由,什麼解脫。以為逃離了他,就會解脫,然,不過是自欺欺人。
他是想萬劫不復,那她陪他,陪他!!
芊澤霍地收聲,瞪著猩紅的眼望著祈燁。祈燁一頓,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慟。旋即,他尖銳的笑了起來,聲聲刺耳。他蹲下身,雙手扶住半澤的腦袋,他森冷笑道:「不錯,朕等的就是這句話。」
「朕是要去地獄,朕沒有誰陪了,朕只能拉上你……」
他說時,表情陰兀之極,只是那眸底,卻塗著一層名為絕望的顏色。
那日之後,芊澤徹底的斷了逃離的念頭。她終日恍恍惚惚的過,對事充耳不聞,她絕望的神情,讓每一個靠近的人,都心生悲憐。然,一件令其恐怖至極的事,卻突兀的生了。
這日她用膳時,剛拈一勺熱湯入嘴,便突覺胃中翻滾噁心。
「嘔——」
她倏地放下湯勺,按著此起彼伏的胸,一陣難受。她先是以為自己長時間厭食,生了胃病,但連日如此,她便開始有了另一番作想。
莫不是,莫不是……
腦中閃過電光火石,芊澤不可置估的望著鏡中的自已。小珺為她挽髻,突感她的古怪,便露出疑惑之色。她躬下身,以目光詢問怎麼了,芊澤卻說:「沒什麼,沒什麼……」她心中無底,分外慌亂,於是匆匆起身,以自已不適之由吩咐小珺下去了。
她小手下移,摸在自己平坦的腹部。芊澤終日渾渾噩噩的過,沒有去注意例假。如今,身體不適了,才想起自己已有兩個多月,未來例假。她心中猝然一驚,想起皇帶對待皇后娘娘的一幕。如果她當真懷孕了,他會不會像對皇后一般,扼殺自已的孩子?
怎麼辦,怎麼辦?
芊澤捂緊小腹,驚慌失措的蜷縮起來。
「終有一日他會知道的,那時若是他不要孩子……」她該怎麼辦?她怎忍心扼殺小小無辜的生命?
此時,窗外似有動靜。芊澤嚇了一跳,旋即走來開窗眺望,上官柳瑩站在院子裡,蔥指捶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芊澤悄然點頭,順著窗沿,攀爬下來。
兩人數日未見,甚是憂心。芊澤記掛上官柳瑩的情況,上官柳瑩也擔心芊澤想不開,會做出出人意料之舉。還好,兩人都是平安無事,她們這才放心下來。
「芊澤,真的決定,不走了?」
上官柳瑩試探一問,柳眉微蹙,露出疼惜的神色。芊澤垂眸,不可置否,上官柳瑩卻又說:「下個月,皇上就要詔書,廢除我的皇后之位了。這我並不在乎,只是擔心上官家三百口人的性命。芊澤,我不是你,若我是你,一定會遠走高飛。」
她搖搖頭,目光哀慟之極。
「只可惜,我牽絆太多……」
上官柳瑩喟然一歎,眸中似有水光。「其實皇上不殺我和上官家的人,只是為了圖個樂子。爹爹死了,他仍心存怨恨,要折磨他的家人。畢竟,爹爹曾進諫先皇,要處死落太妃。這仇,他終究是擱不下。」上官柳瑩愈說,神色愈顯蒼涼。
「以前,我還可藉著皇后之名,為你鋪路。現在,我卻什麼也做不了了,芊澤,對不起。」她擁過芊澤,潸然淚下。芊澤清眸微瞠,聽了上官柳瑩一席話,只覺得心口麻木的傷痂又裂了開。
「對了,芊澤。」
上官柳瑩倏地推開芊澤,焦急道:「羽妃她跑了!」
「跑了?」
芊澤大驚,想起洛羽晴的事來。上官柳瑩又說:「那日去秋陵之日,她就跑了。她甚是狡猾,騙得我安排的侍衛,險些丟了性命。不知,她有沒有進的秋陵,取得婪妃的陰魅之血。」她憂心忡忡的說到,芊澤卻一陣怔忡,輕喃:
「莫不是她?」
那個撕心裂肺的呼喊,燒死在秋陵裡的女子……
難道是洛羽晴?
難道她死了……
芊澤覺得腦袋一空。
「誰?」
上官柳瑩疑惑一問。芊澤抬目,把那日秋陵之內的事據實說來,上官柳瑩大詫,說到:「芊澤,難道羽妃她為取婪妃之血,隨你入秋陵,卻反被燒死了?」上官柳瑩不可置信的重複:「原是燒死了,難怪到處找也找不到,我還擔心她會再次對你不利呢……」
上官柳瑩拍拍胸脯,驚魂未定的又說:
「這羽妃本就罪該萬死,芊澤,你也不必為她傷心。」
「不過……」
上官柳瑩一挑眉,又說:「你對她的情意我是知道的。她一死,這皇宮大院裡,你能留戀的東西,又少了一樣。芊澤,你待在這兒,可真是一種煎熬啊……」她又悲慼說來,芊澤心中隱隱作痛。
死了,死了……?
那是羽晴,真的是羽晴?
可是,那聲音真的是羽晴的嗎?仿似有些像,卻又不盡然。而且,她怎麼會知道如何進秋陵的,難道她事先便知皇上挖的密道所在地?芊澤的腦中一片混沌,分不清楚孰是孰非。
然,記憶裡卻突地翻出那日秋陵裡,嫩黃衣衫的女子,輕嗯的一幕。半澤苦思冥想良久,那飄渺如煙的聲音,糾結在耳畔,反覆回放。倏地,她瞠眼,輕問道:「幼季去哪了?」
上官柳瑩一頓。
「她近日裡抱恙,我讓她在宮裡歇著。她要是見到你現在這般憔悴的模樣,急的淚都會止不住的嚎哭,我哪敢帶來。」上官柳瑩輕描淡寫地說,半澤望著她,有一秒的躊躇和遲疑。上官柳瑩瞟了她一眼,轉而問:「對了,你近來身子如何?」
語出,芊澤霎時想起了孩子的事。
她驀地落淚,嚇著了上官柳瑩。
「你怎麼了?」
芊澤半晌不語,上官柳瑩連連追問,芊澤才伸手覆蓋住自已的腹部,微弱地說:
「孩子,我可能有孩子了……」
上官柳瑩先是一頓,繼而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的又問:「此話當真?」
「大抵是真的,我近日來胃口不好,又吐,月事也兩個月未來了。」半澤雙唇蠕動,一宇一句都鑿在上官柳瑩耳畔。上官柳瑩忙不迭拉過芊澤,低聲說:「你會告訴他嗎?」
「如何說?」
芊澤悲痛的望了一眼上官柳瑩,女子點頭,嗤笑道:「是啊,怎能告訴他。」
「怎麼辦,柳瑩,我怎麼辦,我不想孩子有事。我什麼念想都沒了,孩子不能沒有啊……」她淚如泉湧,上官柳瑩沉默半響,繼而按扶住芊澤雙肩,說到:「芊澤,你還是得逃。」
芊澤一懵。
「皇上他定不會要你腹中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痛,我已經承受過一次了,不能讓你再經歷。所以,芊澤你得逃,即便不是為了你自已,也得為你腹中的胎兒。」上官柳瑩據理說來,芊澤心中翻江倒海。
「可是,我身中魅咒,逃的到哪裡去?」
上官柳瑩又是一番思忖,她顰眉踱步,突地靈機一動說到:「芊澤,我有一計。」
「什麼?」
「我娘也是學醫的,爹爹曾經病時,娘醫治過他,才結此良緣。我娘手裡有一種藥,無色無味,能令人昏厥半月,但卻性命無憂。你若騙得皇上喝下此藥,趁我還是皇后之時,使權送你出宮。我們再去秋陵,二次取血,解去魅咒。等到他醒來時,你已遠走高飛,就不怕孩子會出事了。」
上官柳瑩娓娓說來,芊澤卻聽的心悸。
「給他……下藥?」
她從來都不曾騙人,如今卻要她,下藥給他?
上官柳瑩見她猶豫,又推波助瀾道:「芊澤,你得想到,你不逃,孩子就沒命了。你可知這失去孩子的痛,能讓一個母親生不如死。芊澤,你一個人尚不要緊,可孩子怎麼辦,孩子是無辜的啊!」上官柳瑩的每句每字,都如利刃般直刺心底。芊澤的腦海裡閃過祈燁的一顰一笑,她竟在此刻,仍是有些捨不得。
可是,孩子……
孩子不能沒了……
「好……我試試。」
芊澤一閉眼,終是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