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雜務跑過來:「過智,指導員叫你。」
鐵柵門那站著楚指導員,跟值班隊長交待一句,將過智帶上二樓自己的宿舍。過智眼中出現了過勇的影像。
楚興國說:「勇子,你們談吧。過智,不許犯渾。」關上門出去。
過智不滿:「你來幹什麼?看笑話?」
過勇搶白:「智子,捅了這麼大的婁子,還不低頭?」
「我自作自受,丟你的臉了?」
「你是不是非得讓爸媽都死在你的手裡?」
「到底是人民警察,安罪名倒是一絕。怎麼,穿便裝,不敢穿警服見穿囚服的我?」
「我有責任,平時關心你不夠。」
「得了,一天到晚都是沖在頭裡,想立功。呵,又加了個槓,高昇呀,來幹什麼?現在,咱們不是哥們兒,是敵我矛盾,你真得站穩立場,保持純潔性。」
「智子,跌倒可以爬起來,你要玩世不恭,自暴自棄,你就沒救了。」
「漂亮話誰都會說,少玩兒假模三道(假模三道——北京土語,故作姿態。),當年,也就是照顧你們倆的情緒,我要去,官大你二級,小菜。」
「你錯了,警察職業,*的是對人民忠誠,對法律負責,不允許任何踐踏法律的事生,一旦現,不管是誰,必須嚴懲。」
「給誰上課呢?過勇,我正式告訴你,本人已然接受懲處,罪罰相抵,用不著任何人指責,包括你,你沒有資格對我說話。」
「你混蛋。」罵人的正是楚興國,上去就是一個嘴巴,力度很大,過智嘴角出血。
楚興國氣憤地說:「我打你正當防衛,是在替我的戰友使用家法,教你做人,你知道嗎?你的哥哥,就在剛剛過去的十二小時內,為了追捕逃犯,為了搶救人質,為了人民的安危,用身體擋住了射向人質罪惡的子彈,也就在給我打電話要求見你的前兩個小時,才從肩部取出彈頭。
「他傷痛,我心痛,你可以洩,你可以不滿,你可以為所欲為,你可以不計後果,但是,你絕對不可以污辱人民衛士的人格,絕對不允許讓我可親可敬的戰友承受傷心的苦痛。我,楚興國,在這兒一天,你就沒戲,沒戲。」他不是在說,而是在喊。
過智的心在顫慄,他這才注意哥哥的肩膀一高一低,手臂往裡*。
楚指導員又出手玩兒命地摁過智的頭:「道歉,我再說一遍,道歉。」
過勇的聲音傳過:「興國,放開他,放開他。」
楚興國邊鬆手邊罵著:「混球,小兔崽子。」
過智木木地站著。
過勇說:「面對罪惡,義無反顧,再苦再累再流血犧牲,也是我們神聖的職責所在,無怨無悔,無所畏懼,千萬不要讓我因為你而倒下,再叫你一聲,小弟。興國,請送我出去。」他轉身就走。
楚指導員說:「小丫挺的,給我站好,站好,晚上不許吃飯。」扭頭鎖上門,匆匆而去。
冰冷的宿舍,過智腦袋有點大,從小至今,過勇頭一次袒露表白,大義凜然,讓他吃驚,自己摸摸被打的臉:「鹹吃蘿蔔蛋(淡)操心,有點烈士樣,這兩人一起整弄我,透著是瓷器哥們兒,什麼戰友,一丘之貉。」
說完,也有些後悔,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確實過分,總不該將自己的恩怨往哥哥身上甩,他覺得,過勇不易,有點小樣。
等到夜裡十二點回到號裡,不食言的楚指導員的話還在響:「別記吃不記打(記吃不記打——北京口語,忘記危險教訓的意思。),回去琢磨琢磨為什麼打你?好好幹,今年不出事,當年就給你減,你得爭氣,我說話算數。」
過智整個晚上,腦子裡都是過勇蒼白的臉。
北京火車站。
一個叫區嫻的四川女孩,焦急地站在出站口,四處張望著。
與城市時尚時裝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她土得掉渣的打扮:穿著自製布鞋,扣襻的,光著腳,鞋幫帶著泥塊;自家染刷的布褲子,深一塊淺一塊的顏色,只到小腿,露出雪白圓潤的腿肚子;上身穿著對襟的小布衣,緊緊地繃出豐滿凸起的胸部;滿臉灰塵,紮著少見的沖天辮,很短。
長著雌雄眼兒(雌雄眼兒——北京口語,眼睛一個大一個小。)的葛稀匆匆趕來,扯著雞公嗓子:「區嫻,區嫻。」
區嫻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一句話不說,腳丫子相互搓著泥巴,低著頭。葛稀提起她的背簍,擠上二十路公共汽車,倒了幾次車,到了酒仙橋的家。
老北京分地界分人,當官的、平民百姓,上下左右,有富有窮,有夾在中間的,葛稀這老小子屬於下游的上層。
這一層次的人,除了有房之外,還能倒騰,有點閒錢,養家口過日子富富有餘,不過,他連中戶都算不上。
穿過街道,走進細長而又彎曲的胡同,推開院門,繼續穿行,足足走了四十多米,才到後院。
房子是裡外套間,二十多平米,也算不小,正在坐月子的媳婦張虹燕正在奶孩子:「接回來了?讓她洗洗,吃飯吧,都還熱乎著呢。」
區嫻站在屋當中,看著乾淨的水泥地面,不敢挪動半步,手捲著衣角,更不敢抬頭。
葛稀一瞧跟媳婦一對視,都樂了起來:「老家的孩子就是老實,沒出過家門,守著一畝三分地,怯場。燕子,去幫她一下,孩子太小,才十五,有點犯生,叫區嫻。」
等到虹燕帶區嫻走到院內,望著水龍頭,她愣是一動不動,虹燕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麼一擰,水就出來了,用完往回擰,你試一下,沒關係,來。」
區嫻手有點抖,猛地一開,用力過猛,水量加大,濺到她和虹燕的臉上和身上,虹燕看著臉憋得通紅的她,爽朗地大笑,相當開心,區嫻也樂得笑出聲,很甜,聲很小。
知道孩子要來,虹燕特意買了魚,並且燉了紅燒肉,外加小肚和粉腸,燒茄子,招待丈夫這個不出五服的侄女。區嫻的質樸和純真真讓她喜歡得不得了,不時夾菜:「吃,多吃,別老吃白飯,那麼多菜專門給你預備的。」
她眼挺尖,掉在飯桌上的米粒都讓這個孩子一一撿起,吃掉,看著特舒服。「區嫻,信上說你們山區很苦,幹活很累,飯量也大,到北京嬸這兒來,千萬要吃飽,吃好,雖然讓你幫忙料理家務,但是,我們兩口子吃什麼,你就吃什麼,有什麼事,就跟嬸子說。」
正喝著冰鎮啤酒的葛稀插嘴:「對,這是咱們的內當家,是吧,媳婦?」
「喝你的吧,還堵不上你的嘴。」虹燕白了他一眼,「告訴你呀,明天買個鋼絲床去,別給孩子搭鋪板,別忘了。」
「我睡什麼都行。」這是區嫻說的第一句話,柔嫩、滑膩,帶著很奇特的磁音,「不用麻煩。」
兩口子都傻了。
區嫻進京的那天,就是過智入監的日子。
楚興國說出的話在全中隊當中永遠砸坑,半夜十二點整,過智才回到號內,低壓燈亮著,所有的獄友誰都沒有睡,他很意外,等走到自己的舖位前,也犯了愣。
嚴格來講,監獄有明確規定,而接見通知書也清楚寫明:煙兩條、五角以下,食品、兩公斤,小件日用品。
規定是規定,具體執行起來,當著家屬的面,也不便多加阻擋,只要別太過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人心都是肉長的,而對親情,幹警們更多的是理解和寬容。
對於十年以上的人,刑期長,大多數都沒有給家裡帶來什麼好處,相反地,都增加了很大負擔。
懂事的,不相見,或減少次數;不懂事的也有不少,本身家裡就不富裕,卻藉著親人的惦念施加壓力,要這要那,這種往往就是在圈兒裡混得的,最沒出息,也是最沒能耐的。
真正玩兒得好的,根本不需要家裡接濟,自然而然的有人甘心上供,有些人天生就是坐牢的料,特別適合圈兒裡的環境,如魚得水。